凳子

文 / 白玉兰

11/18/2019 12:38:08 PM

1972年,小兰到了入学的年龄。还没开学,小兰的母亲就开始犯难。那时学生上学需要自带凳子,小兰家一贫如洗,哪来的凳子呢?临开学那天晚上,小兰母亲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王奶奶家。
傍晚,大街上人迹稀少,那错落有致的房屋上,炊烟袅袅,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在自己的小屋里享受着家庭的温暖。小兰记得第一次走进王奶奶的家是跟着母亲到各家各户收尿肥。王奶奶家的院子不大。院子一片荒落,杂草丛生,就连中间的走道上也长满了野草,走道上的野草比较低矮一些,那时人走动的痕迹。平时少见有人踏进王奶奶的家门。
“王奶奶,收尿肥了!”王奶奶从屋里走出来,干净整洁的衣服,梳理利索的发簪,干瘦,眼神矍铄。如果不是近乎90度的驼背,你感觉不到她的苍老。
“这一大早还领着个小的?”看见小兰站在墙脚处伸出一个小脑袋,王奶奶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孩她娘,你稍等。”
走出屋的王奶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袋,一边塞到小兰手上,一边对小兰的母亲说:“青岛的侄子前几天捎来的,让孩子吃吧。你这一大早这家那家的跑,唉,这活儿也够难为你和孩子的!”走出王奶奶家,小兰打开油纸袋,是一个油炸的小面鱼。焦黄的酥皮,扑鼻的香气,小兰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她跟着挑尿肥的母亲来到麦田里,母亲找了一个避风的斜坡处,她蹲在那里,第一次品尝到了人间的美食。那油炸小面鱼带着纯纯的油香、甜甜的麦香,永远留在了小兰的记忆里。
王奶奶是地主婆,这个概念是小兰从门口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听到的。那时大喇叭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工具。小兰经常会站在电线杆下听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痴迷那里传出来的所有声音:一队,一队的社员到场院分地瓜了;狗队,狗队(九队的队长口齿不清留下的笑柄)的社员今晚上开会;全体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放映《洪湖赤卫队》;请听薛中锐的小说联播《渔岛怒潮》;地主婆王玉英,出来扫街!王奶奶是地主婆?地主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人啊。小兰刚学完课文《刘文学勇斗地主王荣学》,地主都敢杀人,地主婆更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小兰感觉王奶奶不像坏人,还给她油炸小面鱼吃呢,小兰在纠结。
去王奶奶家的路上,小兰疑惑地问母亲,王奶奶是地主婆?母亲一边走,一边低语着:“你王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给了莱州府一家大户,没享几年福,男人就死了。没给人家生下一男半女,男人死后在家里很受排挤。土改时化成了地主,王奶奶便成了地主婆。为了给自己一个清白的身份,王奶奶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她嫁给了这个村的一个光棍汉,光棍汉的贫农出身让王奶奶过了两年心安的日子,没想到在一次集体打机井的劳动中,出了事故,光棍汉在塌方时被砸死了。”
“王奶奶咋又成了地主婆了呢?”小兰好奇地问。“唉!贫农男人死了,地主男人的老账又翻出来了呗!”
小兰惴惴不安,她跟随着母亲第二次走进了王奶奶的家。哮喘病发作的王奶奶躺在床上,因为呼吸困难,脸色灰白,看见他们进来后艰难地侧起了身子。
小兰母亲说明来意,想借一个凳子,王奶奶思量几分钟,指着一个上面放着洗脸盆的凳子说:“把那个拿走吧!”
小兰母亲说:“我拿走了,您洗脸多不方便啊?”
王奶奶说:“拿走吧,我一个人,好对付,孩子上学要紧啊!”
小兰母亲带着感激、内疚,将凳子搬回了家。
第二天,小兰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搬着王奶奶的凳子来到了学校。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她内心有些喜悦,但有点虚,她很害怕别人知道凳子的来历。
一个寒冷的冬日,学校传达通知,下午停课,要在校园里召开全村忆苦思甜批斗大会。下午,学生们被安排在了会场中心,因为凳子比较高,小兰被老师安排坐在队伍的最后面。四周是聚集来的各个大队的村民。主席台上高挂着横幅:忆苦思甜批斗大会。凝重、严肃的气氛让会场十分安静,人们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一位贫农代表上台发言:在万恶的旧社会,我给地主家当长工,吃不饱穿不暖。激动之处几度哽咽、声泪俱下。旁边的治保主任挥臂高呼:打倒地主!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台下变成了一边呼喊的海洋,那声音像海面上掀起一阵巨大的浪涛。
“将地主婆王玉英押上台!”小兰惊恐地看到王奶奶被押上台的情景,准确地说是被拖上了台。腰已经弯到将近90度的王奶奶,被人一脚踢在腿弯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身躯像一座被无数人踏过的拱桥,任何人都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王奶奶倒地的那一刻,小兰坐在王奶奶给她的凳子上,再也没有抬起头!那天的云也特别的奇怪,灰蒙蒙一片没有形状横陈在天际。云也死了,灰溜溜的。不一会天空飘起了雪,一个雪花飘落在她那没有触感的脸上,随即花了,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热!热!热!王奶奶的凳子变成了一团火炉,让她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大概是治保主任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高喊一声:“把地主婆的头发剪下来,让她变成真正的南霸天!”王奶奶曾经梳理的干净的发髻随着飘舞的雪花洒落在了台中央。随即传来了王奶奶的喊声“亲娘啊!”那撕心裂肺的喊声换来的是治保主任的挥臂高呼。此刻,小兰耳边的呼喊声像震耳欲聋的风;眼前人们高高举起的拳头像一片即将被活埋的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心脏在全身仅存的一点拳头大的温暖区惊恐地跳动着。惊吓在体内滞留时间太长,渐渐凝固成了一个病灶,让她全身变得无力。
王奶奶是被拖回家的,那被绑裹过的小脚,在飘落下一层雪花的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浅浅的,却伤痕累累。而小兰是被同学扶回家的,一进家门,她就扑倒在那黄土盘的土炕上。头像是要爆炸,浑身像一块火炭,而手却是冰冰凉。整个晚上,她的灵魂都好像漂泊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却又看到了各种各样人的表情:严肃的、挑剔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阴沉的、善良的……让她束手无措。她恐惧地梦到王奶奶给她的凳子被人砸坏了……
她睁开昏睡的双眼,已经是早晨。母亲焦虑的目光看着她。“你可醒了!昨晚说了一夜的胡话,身子像个火炉,让同学给你老师捎信了,今天就不去上学了!”说完小兰母亲便出门,收尿肥去了。
窗户上那一小块玻璃结了厚厚的窗花,她起身看了看,房顶、大树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片洁白的世界。忽然,大街上传来了母亲的呼喊:“快来人呢!她王奶奶死了……”小兰闻声倒在土炕上,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惊恐地流了下来。
王玉英,多好听的一个女人的名字。没想到另一个名字“地主婆”像一个水蛭,吸附在王奶奶的身体上,吸走了肉体的营养和精神的尊严。凳子的主人,走了……
多年后,嫁人的小兰对母亲说:“妈,我想带走那个凳子。”
“拿走吧,妈知道那是你的念想!”

作者简介
张丕霞,笔名白玉兰。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家乡》杂志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吴地文化闪小说》《微篇小说》《精短小说》《家乡》《湘乡文学》《厦门文学》《泰国中华日报》等多个刊物。作品曾获得“小小说月刊杯”2016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优秀奖、第二届“潇湘文化杯”闪小说大赛优秀奖、“重宇杯”2018年全国法治闪小说大赛优秀奖、2018“美音自在溧阳”全国闪小说大赛优秀奖等多个奖项。

返回 今日目录
返回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