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1/18/2019 12:51:27 PM
1945年的时候,哈理老爷住在魏斯曼兵营附近一幢小楼里,那地方现在叫华山路,依旧那么幽静,只是哈理老爷的故居已经没有了,他的府邸,一半变成了马路,一半盖成了食品店。现在,倘若去问当地居民,你们知道哈理老爷的事吗?他们会一脸迷茫,摇着头说,没有哇,从来没听说有个哈理老爷,他是外国人吗?
确实有过,五十多年前,哈理老爷的身影天天在这里出没,他的小楼是灰颜色的,他的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奥斯汀牌轿车,哈理老爷喜欢穿褐色西服,而他的头发却是金色的。常在这里进进出出的还有一个性情快乐的司机和哈理洋行面目阴沉的会计,当然,抛头露脸最多的,是哈理老爷的厨师林之孝。
每天早上,哈理老爷夹着皮包从小楼里出来,先仰起头看看天气,然后,把目光越过卑斯麦山的斜坡,向海里眺望一下,如果这个时候恰巧有条船从海里走过,哈理老爷的目光会滞留片刻。
当哈理老爷的汽车从魏斯曼兵营后面消失后,林之孝挎着竹篮走出来,他每天要到东方菜市去卖菜,顺便把哈理老爷的衣服送到洗衣店里熨烫,回头再去邮局,要么寄信,要么取邮包。当他回到哈理老爷的府邸时,对面院里姚经理家的女佣张妈已经在洗菜了。林之孝把菜篮放到马路沿上,屁股一歪,坐到门口石阶上,一个院里,一个院外,聊上个把时辰。
张妈说:“你们老爷气色真好,每天叼着石嘎子(雪笳烟)走出来,怎么看怎么像个阔佬,不像我们家老爷,总一身长衫,像个教书匠。”
林之孝就说:“洋人嘛,总爱讲究派式,再热的天也扎领带,哪像咱这样,大裤衩子短布衫,腰里还掖着根大手巾。”
张妈又问:“你家老爷是哪儿人?中国话说得怪笑人,有天跟我打招呼,吓了我一跳,他管我叫‘当妈’,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我给谁当妈呀。”
林之孝随口说:“哈理是德国人,凡外国人说话,都卷着舌头打嘟噜。叫你当妈你就当妈是了,他要是叫我当爹,我可一口就应着了。”
林之孝常常把哈理老爷的国籍搞错,昨天张妈也问他了,林之孝说哈理是英国人,还有一次,林之孝竟把哈理老爷说成了俄罗斯人,说他是白俄老毛子。其实,哈理老爷是纯种荷兰人,尽管他把张妈喊成“当妈”,可他在钱上从不出错,中国人管荷兰盾叫“福禄令”,哈理老爷便入乡随俗,把福禄令叫得朗朗上口,就是叫张妈不行。
张妈再问道:“林师傅,煮咖啡果真有那么些讲究吗?听人说,你家老爷不喝别人的咖啡,只喝你给他煮的,你家祖上有人煮过咖啡?”
林之孝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抬起屁股,拎起篮子,回头说一句:“张妈,你奶子真大。”然后快速跑开,让张妈泼过来的水落到马路上。
哈理老爷不是不喝别人的咖啡,而是喝了别人的咖啡总觉得不如意,摇摇头告诉人家,你们不行,我家的林最好,咖啡煮得又香又浓。每天早上,哈理老爷喝一杯林之孝煮的咖啡,然后去上班,感觉精神抖擞的,无论是美元折合银元,还是法币折合福禄令,他一向不会搞错。林是好样的,虽然菜烧得一般,但咖啡太美了,所以哈理老爷破例给林之孝每月四块银元的工资,而别人通常是三块。
这天晚上,哈理老爷兴高彩烈回到家里,径直奔到书房里,拉开皮包,拿出一张报纸翻来复去的看。林之孝按照惯例,把咖啡送到书房,刚想说点什么,被哈理老爷拦住。荷兰人一边在报纸上指指点点,一边对林之孝说些什么,听了半天,林之孝就听懂上海两个字。
哈理老爷见林之孝一副木讷的样子,就把报纸给他看,自己在一旁喝咖啡。那是一张上海出的报纸,林之孝看了半天才明白,一个外国佬别出心裁,把上海的一条马路给铺上了木头地板。娘哟,林之孝想,这不是往地上铺钱吗。
哈理老爷喝完咖啡,又嘟噜嘟噜说个没完,林之孝连听加猜,终于搞明白了,哈理老爷想仿效上海的洋鬼子那样,也在青岛的一条马路上铺上地板。这个主意把林之孝吓了一跳,他对哈理老爷说:“那要花好多好多钱呵,老爷,有这么些钱干嘛要往地上铺呢,回你们老家修修祠堂,盖几间宅子,要不就买几亩地。哪有把钱打水漂玩的,老爷,你白天铺上,到晚上就被人撬回家当柴烧啦,何必呢。”
哈理老爷雄心勃勃,又说了一通,大意是:这钱花得再多也值,我要和青岛市政当局谈判,把我铺上地板的马路改名,叫哈理路。
林之孝见哈理老爷志在必得,也就不去劝他了,回过头说:“行啊老爷,你这么做,就跟我们中国人竖碑立牌坊差不多,要铺你就铺吧。”
哈理老爷高兴极了,夸奖林之孝是个有远见的人,夸奖完了,觉得林之孝神色有些不对劲,问他有什么事。林之孝吞吞吐吐也说了一通,哈理老爷听明白以后,一下就把脸拉长了,他说:“你太贪心了,林,你的薪水是青岛厨师界最高的,除了会煮咖啡,你一无所长,而且把菜烧得一塌糊涂,我不能再为你长工资了。”
哈理老爷和林之孝的雇佣关系用银元结算,按照当时物价,一块银元正好能买到一袋面粉,也就是说,林之孝为哈理老爷煮一个月咖啡,有四袋面粉的进项。可他不满足,向老爷提出,把他的工资长到八袋面粉,用林之孝的话说:“我要八袋面,老爷,我觉得我干的活值八袋面。”
哈理老爷断然拒绝了林之孝的要求,他说:“不行,用八块银元,我可以雇佣两个厨师和一个花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哈理老爷去吃饭,厨房里冷冷清清,餐桌上有一把菜刀,压着一张纸条,写了三个字:我走了。哈理老爷笑了,这是讹诈,中国政府都不能讹诈荷兰公民,一个厨师怎么就敢呢。哈理老爷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没喝出什么味道,匆匆忙忙去找市政当局谈他的设想,他热切希望,青岛有一条叫作“哈理”的马路。
谈判开始时很顺利,在马路名称上出现了分歧,市政官员们说,我们是主权国家,不能以外国人的名字命名马路,如果哈理先生愿意,我们可以在中山公园或者海滨胜地为您立一座雕像。这是一个变通的办法,正当哈理老爷需要拿主意时,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袭上心来,使他哈欠连天。谈判被迫中断,哈理老爷急不可待往家赶,什么哈理路或哈理雕像都无关紧要,他现在需要一杯咖啡,从厨师林之孝手里煮出来的咖啡。
家里冷冷清清,纸条还在桌上,林之孝走了,哈理老爷自己煮一杯咖啡,喝下去后,马上有味同嚼蜡的感觉。于是,再倒一杯白兰地,灌进肚里,一股火辣辣的热气涌上来,情况有些缓解,却没有根治。
到了下午,情况继续恶化,哈理老爷露出了虚脱相,他让司机带他到中山路咖啡饭店去,那儿有一个苏格兰人,能把咖啡煮出许多名堂。哈理老爷喝完咖啡,回到车上对司机说:“把我送到公司,你去厨师行业工会,给我雇一个会煮咖啡的厨师,今晚就让他工作。记住,一定要会煮咖啡的厨师。”
晚上的咖啡让哈理老爷失望了,第二天,他又让司机找了一个厨师,情况依旧没有转机,哈理老爷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已经没有心思去想用柚木铺马路的事情了。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哈理老爷有气无力的对司机说:“去,给我把林叫回来吧,我给他八袋面粉。”
林之孝回来之后,仅用三杯咖啡,就使哈理老爷容光焕发。不过,等他夹着皮包,叼着石嘎子,再到市政当局去谈柚木马路的时候,中国官员告诉他说,根据国家法律,不但不能以他的名字命名马路,而且,连雕像也不能塑立,即使你把马路铺上一层金箔。官员们还说,善举是善举,尊严是尊严,我们可以通过民间渠道,在天后宫或海云庵这样的寺庙里,找一块石碑刻上您的大名。
哈理老爷十分失望,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走出市政府。他想,这件事情全怪林之孝,如果不是他中断了我的咖啡,我会一鼓作气把事情办好。
直到1949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之后,哈理老爷要离开青岛,他恳请林之孝和他一起到荷兰,继续为他煮咖啡。林之孝断然拒绝,他说:“不去,
即使给我八十袋面,我也不去。”哈理老爷神色黯然的走了。
又若干年后,中国闹起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们把退休厨师林之孝抓起来,拷问他为什么给资产阶级煮咖啡。林之孝交代说,我没有错,我在他的每一杯咖啡里都放了鸦片烟,他爱喝我煮的咖啡,那是上了大烟瘾,小将们,我那是革命行为。
又过了几年,林之孝患了癌症,发作起来痛疼难忍,有人说,要是能找点鸦片冲水喝就不痛了。找不到鸦片,林之孝就在痛疼中死去了。
后来,林之孝的儿子说,我爹真怪,临死之前他说他想喝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