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尿的故事

文 / 文健

读《领导,你尿尿也尿得这么好》这首诗,我有些惭愧。我是个改革开放后,率先将自己退回到“士无长君”处境的自由职业者,完全不必以仰视角度看待尿尿的人。我惭愧的是1966年10月的某一天,没机会看见“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厕所广告。
1966年10月1日过后,我和同学姜伯玉结伴去北京上访,原因是全家遣返原籍,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姜的父亲是国军流亭机场的技术少将,虽经起义输诚,仍是“历史反革命”,所以遣返;我母亲在抗战时期曾任国军上尉宣传队队长,虽然她的下属有田紀雲等这样的“文革”要员,但无碍遣返。
好像是毛主席10月第二次检阅红卫兵之前,我和姜伯玉去中央音乐学院看大字报,恰逢一座楼的底楼开批斗会。被批斗的人长得不大合乎我的女性审美认可,丑,极丑。在三十多人围起的“U”形圈开口处,有把带扶手的椅子,扶手上还有一块固定的写字板,她斜坐在上面,在写字板上的一个本子里,偶尔记一些什么。她根本不大在乎审问她的人,任凭高声喝问,爱答不理的。她说得最多的话是“我哪里知道”。直到问她“鄧小平平日在家里干什么”,她回答“我爸爸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我才知道她是鄧林。因她在中央音乐学院旁听,所以挨斗。她好像还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旁听生。在人人都是中国画画家的年代,她画过不少价钱辣死人的中国画。我邻里的小孩说,她的画很像墨汁不小心滴在了纸上。但有专家在素有“学术性”盛誉的《光明日报》上指出了其妙——她画出了远古的回声。
大家喝问来喝问去,差不多都得到她“我哪里知道”的回答。
批来斗去好几个小时,我和姜伯玉都憋尿不轻,急急去上厕所,厕所就在这底层楼的走廊上。厕所门按有弹簧,自动关门“乓”的一声响。这时我们全然忘记了 “反革命狗崽子”的身份,好像“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范围已经开阔起来,少了夹着尾巴做人的怯怯模样。临尿,我们没有来得及向前迈一步站到小便池前的台阶上,在台阶下只顾倾其所有地尿;当时年轻气盛,小便滋到对面便池的马赛克墙上,又反射到了小便池前的台阶上。
没有一点门响的声音,忽地一个人在我俩之间单腿跪了下来,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揩拭我们反射到台阶上的尿滴。这人胖胖的脸,背头,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眼神很是奇异,像责怨我,更像惧怕我……再一看,还有一位瘦削一些的男人在厕所门和我之间悄然地站着,两手在胸前,捏着一块雪白的抹布,眼睛似茫无目的,又似盯着姜伯玉左侧的窗户,那窗户是双层的,在夹层玻璃中有一只葫芦蛾,扑棱扑棱地飞,声音很闷,但能听得到。当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阳光透过夹窗,透过扑棱扑棱的葫芦蛾,照着瘦削一些男人的脸,光与色很像苏联画家普拉斯托夫描写暮阳中人物的画,只是眼前这个人物很细致,很优雅。
我和姜伯玉都颇感羞愧。我们或提着裤子,或摁着龙门,悄悄拉开了弹簧门,溜了出去。
我们回头一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道:
厕所卫生负责人:马思聪、沈湘。
本文开篇的诗是刘傲夫作的,是“五四”以后少有的求真诗。不过夸领导尿尿也尿得这么好的人,不一定会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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