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斯的鳗鱼(青岛掌故之二)

文 / 叶帆

11/16/2019 9:32:02 PM

科尔斯是个酒吧,在中山路南端,解放后,那幢房子成了中苏人民友好协会。
1947年时候,科尔斯酒吧的主人是白俄,名字叫卡里杨诺夫斯基,但是,在青岛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叫他卡里,省略了诺夫和斯基。进了酒吧,卡里,来一杯威士忌。卡里就颠颠的跑过来。
卡里有极高的语言天赋,他能用中国话骂日本人,用英语诅咒高丽人,他说他还通晓法语,因为他们家原来是贵族,他父亲有伯爵封号,在彼得堡郊外有好大一片宅子,动不动就开舞会,贵族们在一起总讲法语。卡里说他最恨列宁,这个矮子煽动了一场革命,使他们变得穷家荡产。
原先,科尔斯酒吧的货色很简单,除了酒只有几样小菜,那里的酸黄瓜只有老毛子愿意吃。后来,美国第六舰队来到青岛,那些生性活泼的水兵一爬上岸就到处找酒吧,一找就找到科尔斯,卡里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
喝酒的时候,美国兵都很大手,好像他们的爹在老家开钱庄,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捣鲍克斯,把军服一脱,两个人就交了手,等到胜败分明之后,再回头就找不着军服了。几天以后,那军服会在东镇礼拜集上出现,和日本人的东洋军服摆在一块卖。
初夏时候,青岛的天气凉爽宜人,中山路上的灯刚一亮,周瑞就挎着一只竹篮走进科尔斯酒吧,进了门把他吓了一跳,他问卡里:“大鼻子们怎么了?是他们发饷还是给他们司令过生日?”
卡里说:“今天是7月4号,美国国庆日,就像你们的双十节一样。”
科尔斯酒吧座无虚席,一些军官夹在士兵当中高谈阔论,气氛相当热烈。周瑞把篮子上的遮布揭开,对卡里说:“那咱就和他们一块儿庆祝吧。”说着,又把篮子挎起来,一边在桌空里穿梭,一边高声喊道:“鳗鱼,鳗鱼,‘万达拉万达拉’($1)一块美金一条啦,真正的宫廷秘方制作,吃一条鳗鱼你就当了一回皇上。
来吧,亲爱的美国朋友们,尝一尝科尔斯的烤鳗鱼,‘万达拉’一条,庆祝你们美国春节。”
周瑞一边喊着,一边拿出一条鳗鱼在手上摇晃,那鳗鱼像条僵硬的死蛇,美国兵看了直摇头,说孬孬孬。卡里站在巴台后面乐得直咧嘴。
第一个回合,周瑞败下阵来,美国兵不稀罕他的烤鳗鱼,那玩艺真像条死蛇,美利坚的大兵怎么能吃死蛇呢。虽然败了,周瑞一点儿也不气馁,他把篮子放到巴台上,跟卡里要了一杯烧酒和一截酸黄瓜,一边吃着,一边对卡里说:“大鼻子们不识货,我的烤鱼专门配威士忌,吃过一回就拿不下嘴了。怎么,你不信?那好,我送你一条,让你长长见识,别看你爹是伯爵,你们吃过的东西也有限。”
卡里将信将疑,把那条鳗鱼打量半天,小心翼翼剥下一条,试探着放进嘴里,嚼几下,咂了咂嘴,又剥下一条塞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咽下之后,卡里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奖说:“真好,跟烤肉的味道差不多,你是怎么加工的?”
周瑞一撇嘴:“你不知道吧,麻烦大着呢。头一件,要选好鳗鱼,最好是三两一条的,肉嫩。然后,用孔膳坊的老抽和绍兴花雕浸上三天二日,拿出来晾得半干不湿,最后上炉熏烤。这里面有大文章,木炭要用……”
周瑞突然停下,用多疑的目光打量着卡里说:“你是不是想得到我的配方?从我这儿学了手艺去,然后你自己做,把我的生意抢了去,你好发财。是不是?”
卡里连忙辩解说:“哪里哪里,我怎么能做那么下流的事呢,周先生,我是在为你感到骄傲。客人们吃了你烤的鱼,一定会多喝我的酒,咱们是生意伙伴,我怎么会坑害你呢。你等一下,看我怎么让美国大兵张开嘴巴。”
卡里从周瑞的篮子里拿出一条鱼,抄起刀来,去掉头尾,把鱼切成一段一段,摆进盘子里,周围配上两片柠檬和香菜叶儿,再点缀上一颗鲜红的樱珠。那死蛇样的鳗鱼,立刻变得像工艺品了。
卡里端着盘子,走到人多的一张桌前,对美国兵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大意是:这是我们科尔斯的特色菜,时值美国国庆,科尔斯酒吧送给美国朋友,并向美国朋友致以良好的祝愿。最后,卡里还说,上帝保佑美国。
美利坚大兵们高兴极了,一个军官还拥抱了卡里。
回到吧台后面,卡里把周瑞的篮子放到台下说:“你等着,他们一会就来找你要了,你这点货不够卖的。今天是人家的节日,你也少挣点,‘万达拉’两条三条的就卖,先把销路打开,你的货就会在科尔斯站住脚。听我的,周先生。”
周瑞点点头,让卡里给他再倒一杯酒。喝着喝着,美国兵到吧台来了,一手拿着空盘子,一手握着几张“万达拉”,冲着卡里傻笑。卡里不失时机,把周瑞介绍给美国水兵说:“周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国厨师,曾经在皇宫里服务过,就是他制作了这种无与伦比的美味。今天是你们的节日,看在上帝的份上,一美金三条,希望你们不要忘了青岛,不要忘了周先生。”
美国水兵立刻把周瑞围起来,七嘴八舌说些什么,可周瑞除了“万达拉”什么也不懂,木木讷讷就会傻笑。卡里忙起来,把鱼掐头去尾,放进盘里,再配上红花绿叶。后来干脆不切了,一只盘里放上三条鱼,交了钱拿着走。一篮子鱼很快卖光了,卡里喊:“明天还有,朋友们,希望你们明天再来。”
夜深了,科尔斯酒吧打烊后,卡里给自己倒一杯酒,对周瑞说:“你的篮子空了,我的酒窖也快空了,明天你去海里捕鱼,而我要到批发商那儿找威士忌和白兰地。周先生,你的鱼是用网捕的还是用鱼钩钓的?你能保证货源吗?”
周瑞笑了说:“从海里捕的,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是鳗鱼窝,一网撒下去,拉上来就是一篮子烤鳗鱼。你放心,货源断不了。”说着,从一堆钱里捻出几张,丢给卡里说:“你也开开洋荤吧,我作生意,你分红利,好歹也算合伙人嘛。”
说完,周瑞挎着空篮子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周瑞又卖了一篮烤鱼,这次他提高了价格,“万达拉”两条。到第三天晚上,科尔斯的鳗鱼就一块美金一条了。周瑞发了财,是洋财,他像个有身分的人那样,穿起了西服,戴上了礼帽,像美国人那样吸红圈牌烟卷。每天里,他在春和楼吃了饭就到天德塘去泡澡,有时还到福禄寿去看场电影。晚间,不是在华禄戏院听戏,就是在黄岛路的窑子里和姑娘们鬼混。即使这样,一天的花销也用不了三条烤鳗鱼。
一天,卡里对周瑞说:“我真想看看你怎么捕鱼,带我去一次吧周先生,这些鱼从海里捕上来的时候,一定十分有趣。”
周瑞拿眼睛乜斜着卡里,摇摇头说:“不行啊卡里,那地方让你知道了,我再怎么去捕鱼,这跟我的配方一样,都是秘密,别说你这样的老毛子,就是我亲爹我也不告诉他。懂吗,这是财源,哪有自己断自己财源的傻瓜。”
后来,周瑞买了一座带花园的西洋式小楼,身边有两个姨太,家里还有包月的洋车和佣人。周瑞的生活像在天堂里那么美好。有人劝他,青岛太小啦,你应该带着资金到上海,那儿是大城市,能做更大的买卖。周瑞说,你们不懂,离开青岛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鳗鱼。
再后来,美国第六舰队开走了,周瑞的生意立刻萧条起来。过了不久,中华民国政府就飘摇起来,有钱的人都往台湾跑,周瑞的钱都买了房子买了地,他哪儿也去不了,两房姨太却跑了一对。有一天,一些风尘仆仆的军人占领了青岛,周瑞知道,自己将要在一个新政权下面生活,这些人大概不会喜欢他的烤鳗鱼。
城市开始财产登记的时候,顺便给人划出成份,因为周瑞有房产,自然就被定为资本家,而资本家要接受改造。周瑞委曲极了,到处找政府的人诉说,还写了很多申诉状子之类的东西,说自己不是靠剥削和压榨发财的,是靠一种叫作鳗鱼的海洋生物富起来的,而这些鳗鱼,嗨,怎么说呢,来得太容易了。后海沿那儿,从团岛到大港码头一带,天天都有死人漂上来,被海水泡得不像人样,我就把死尸翻过来,穿着大水靴,往死尸肚子上踹两脚,那些鳗鱼就钻出来了。你们不知道,鳗鱼这玩艺最赃啦,就喜欢钻死尸肚子。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卡里,我卖了那么多鳗鱼,却从来没吃过一回。
政府的人不理他,还让他当资本家,周瑞绝望了,在一天半夜里投海自尽,海流把他的尸体拖来拖去,泡了几天才抛上岸来。后来,为周瑞收尸的人说,真恶心人,他肚子里钻进一些鱼,像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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