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叶知秋
11/18/2019 1:09:15 PM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家家要熬腊八粥。据老人说:只有吃过了腊八粥,才正式进了腊月门开始忙年。为此,这一天也算是讨个“开门大吉”的小庆典吧。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煞叫化。”然而,不管腊八这天多冷,母亲和婶婶也要在五更天起来,踏着满地的霜花开始忙饭。妯娌俩把一碗一碗的大米、小米、粘黍米、高粱米、花生米、红栆、绿豆、黄豆、豇豆、栗子、地瓜干等淘洗干净,倒进院中的大锅里,添水开始烧火熬粥。妯娌俩轮流拉着大风箱,不一会儿大锅里的粥沸腾了,腊八粥的甜香四处飘散——这大约就是“年味”的开端吧。
那年的腊月初八,在县里当干部的叔叔去省城济南出差回来了。他穿一身蓝毛哔叽中山装,上面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金星钢笔。在全家人的聚焦目光中,叔叔打开了手里的帆布包,一样一样地把礼物向外拿:给爷爷、奶奶的点心,给父亲的香烟,给婶婶和母亲的香胰子、雪花膏,还有给我的娃娃酥糖。这些稀罕礼品都是从济南府带来的。啊!济南府,那是个什么样的天堂呢?
婶婶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送到叔叔手里。
叔叔喝着粥连声说:“好香的腊八粥,”又看着大锅里沸腾的粥说:“这腊八粥开得就像济南府趵突泉的三股水!”
当时我听到叔叔的话惊呆了——这大锅里的粥像趵突泉三股水,那趵突泉三股水冒上来的不就是腊八粥吗?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虽然我的全部世界就是家门前的庄稼地,但从小喜欢听故事的我不乏想象;尤其关于“吃”的情结更能激发我的超常发挥。于是,我面前呈现出一幅神奇的图画——幸福的济南府人不用下地干活,他们每人手里拿一个大碗,站在趵突泉三股水边,一碗一碗地舀着香甜的腊八粥喝。这个梦幻常使我心神不定。我开始渴望有一天沿着家门口那条开满浅紫淡蓝色碗碗花的田间小路,走出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去那天方夜谭的济南府趵突泉喝腊八粥。
冬去春来,爸妈要到济南府当教师了。那天,许多学生家长送来了麦子单饼、花生、红栆,还有自家酿制的豆酱。一个学生学条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装载着我们全家的行李;另一个学生家长牵着头小灰驴,小灰驴背上驮着两个大柳条筐。我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筐里,笑着、喊着,手里举着一枝迎春花,指挥着后面的人快快跟上小灰驴。
暖暖的春风卷扬着土沙吹来,喜鹊飞来飞去喳喳叫着,一树树桃花向我们点头微笑,万条柳枝向我们依依告别。田野里青青的麦苗伸向雾濛濛的天边,如同铺开绿地毯送我们进城……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乡们不时地向我们打招呼,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汉走过来,羡慕地对我说:“孩子,你进城有福啊!乡下人一年才一个秋,可城里人一月一个秋。”
这话又使我浮想联翩,我似乎看到了城市里也长着一片片火红的高粱、金黄的玉米,还有甜脆栆、鲜地瓜、嫩花生——但是这一切,能一个月丰收一次吗?
济南府使我非常失望。我们住的小胡同大杂院里,到处是灰暗的房子,哪有什么“一月一个秋”的庄稼地?然而当我跟随的父母来到趵突泉时,眼前奇异的景观令我震慑;只见白石栏杆内,一弯碧潭水深数米且又清澈见底。三个车轮大的浪头,在清波涟漪中向上咕嘟咕嘟喷涌;如雪涛吞吐,如潮头翻滚,其声如闷雷,势如爆冰——这云蒸雾绕的波涛不仅荡涤了我那些关于腊八粥的荒唐想法,也使我这个刚进城的乡下妞对未知世界充满了敬畏。
安下家后,父母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最令人开心,接连几天,我和弟弟可以吃到大米饭、红烧肉、蛋糕、水果……我终于体会到了“一月一个秋”的真正含义。
我们家开始有了城里人的优越感。每年除了春节和八月十五两个旧历节,其他的什么清明节、端午节、重阳节都想不起来了,更不用说腊八这样的节日。父母亲还说:“乡下人之所以过那么多的旧历节,乃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太贫乏。咱们城里人思想解放、生活充实,一年之中有国庆节和五一节,我们当教师的,每年还有寒暑假,太幸福了。”
一位诗人说过:“生活不应该用日历计算,而是应该用欢乐和痛苦记载。”
诗人这样说,乃是他深深地体味到:在欢乐中流年似水,在痛苦中度日如年。
也许命运之神不喜欢我们一家人带着浑身的泥土气跨入城市文明。转瞬之间,一场政治风暴夺走了我们家庭的一切欢乐。从此,我们两代人在城市的边缘带开始了漫长的挣扎。
那时正是全民大炼钢铁、癫狂火爆的1958年。城乡到处吼叫着革命口号、贴满了巨幅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跃进,放卫星。三个月实现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管懂不懂,全民响应党的号召,甚至捐献出铁锅铁铲子去烧炉炼铁。最令人心痛的是农民们竟然弃满地庄稼于不顾,不分昼夜地在田野里垒土灶烧柴炼铁。当时有一位老人针对农村曾写过这样一首诗:“谷撒地,黍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农民鼓与呼。”
城市里也是大张旗鼓成立人民公社,迎接钢铁元帅升帐。我家所在的街道居委会积极响应号召,成立什么“佘太君”“打虎武松”“穆桂英”等炼铁队伍。小学毕业因父母政治罪名没考上中学的我,也被当作闲散劳力而编进了穆桂英炼铁组。
有幸的是,刚参加了炼铁组,还没看清那被称之为“一脚蹬”的炼铁炉是什么东西,各路炼铁队伍就解散了。继而我们这些参加过大炼钢铁的战士们进街道小厂当了工人。进厂后,不管干缝纫工还是纺织工,我干活不次于那些“佘太君”“打虎武松”“穆桂英”们。所以我的工资也和他们不相上下——三个月之内十八块钱,三个月后二十一块钱,半年转正之后二十八块钱。
我的工资就是我们家中的“一月一个秋”!发工资的日子,我领着弟弟先把粮本上的计划粮买出来。他们两人按儿童标准月定量二十斤,我则按成人标准月定量三十斤。供应的粮食大部分是看着灰黑、吃着牙碜的地瓜面,少部分是玉米面和全麦粉。
买粮食难,使粮变成饭,再搭配其它副食半饥半饱地维持到月底更难。从体力到欲望,从意志到心态,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熬煎。首先两个小弟弟正在长身体时期,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稍一大意,一个月的粮食就会提前吃光。所以我们必须用“多吃就是犯罪”“今天吃饱明天就会饿死”这种警句随时警告自己。还有各种名目繁多且又限量极少的票券:煤票、油票、布票、豆腐票、鸡蛋票、盐票、白菜票、糖票、肉票、鱼票、肥皂票、火柴票等,需要拿着购物证和票券按期限到指定的供应点购买。商店里经常无货,偶尔有货,门前即排起长龙般的队伍。担负着家中采购员的大弟弟在抢购物品时,常被人们挤出队伍。最难忘的是一次他攥着半斤肉票,排了三个小时的队,终于排到了前面时,才发觉手里的一块钱和半斤肉票都不见了,当时他像傻了一样,过了一会才嚎啕大哭着回家……
那些年,我姐弟与腊八粥结了不解缘。但那腊八粥远不是以前在乡下用杂粮干果熬成的甜粥,而是用计划供应又黑又牙碜的地瓜面、玉米面、白菜萝卜煮成的稀糊糊。我们把这种菜粥称之为“腊八粥”。每天必须喝一顿这样的腊八粥,喝完粥后还要用水把碗涮一涮喝下去,才勉强维持到月底。
春节到了,母亲从劳改林场背着一捆柴草,一书包胡萝卜赶回家过年。我也早早地把二斤白面封存起来,准备大年夜包饺子吃。谁想到年三十那天,面坛子里的白面不见了,两个弟弟也失踪了。我和母亲焦急地到处找他们,直到暮色沉沉,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时,他俩才像等待判刑的罪犯,低头站在了屋门口——原来他俩在数天前就偷偷地把我封存起来的二斤面烙成半生不熟的饼,一顿吃光了。当看到我和母亲洗胡萝卜准备包饺子过年时,吓得藏进了厨房的柴草堆后面。直到天黑实在忍不住了,才哭哭啼啼地从厨房里一步步蹭了出来……此时,恨得我咬牙切齿,扑上去要打他们,他小哥俩吓得抱头缩肩连连认错——母亲喝住了我,泣不成声地说:“别打他们,咱们煮胡萝卜,喝腊八粥过年吧……”
我们家的面坛子米袋子已打扫不出一点粮食。在一家人的含泪相觑中,母亲忽然想起了床上还有一个装着谷糠皮的枕头。母亲把这个满是污垢补丁的脏枕头拆开,倒出半盆污黑的糠,淘洗了两遍,掺上胡萝卜煮了一锅粥。先给远在监狱里的父亲盛了一碗,遥祝他老人家平安。然后每人盛上一碗,在昏暗的灯光下,聆听着街上的爆竹声,谁也不说话,大年夜默默地喝着这种粥。坚硬发霉的谷糠煮不烂,喝进嘴里如沙粒咯着牙,划得嗓子痛。但胡萝卜软糯香甜,两者掺在一起,味道好多了。我们喝着这种所谓的“腊八粥”总算过了年……
春节过后,城市里突然紧张起来,每天大会小会念报纸读文件,据说国际上北有苏修侵犯边境,南有蒋匪反攻大陆,国内大批阶级敌人“根枯叶烂心不死”,暗中磨刀霍霍,准备颠覆无产阶极专政。在此严峻形势下,需要紧急战备疏散人口。各机关、企业、街道开始大会小会动员人们下乡(说是动员实则逼迫)。我们家理所当然被列为指标之内,街道干部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动员,勒令我们全家下乡……
饥饿已令人悲哀,惶恐更令人窒息。
星期天母亲从林场回家了,街道干部闻迅赶来,气势汹汹地命令我们下乡。母亲既不敢违抗,又对农村抱有天真的幻想——也许回乡后,学生家长们还和过去一样热情,她领着我们一边种地、一边教书,像陶渊明一样过着归隐田园的生活。我的两个弟弟也表示愿意跟着母亲下乡种地吃饱饭。得知他们的荒唐想法后,我又气又急又怕!那时我才十四岁,已经在工厂里瞻仰了许多下放工人的笑脸与哭声。
欢送会上,我挤在欢送的人群中,好奇地跟着大家唱一首当时极为流行的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歌声中,书记笑容可掬地把一朵朵大红花佩戴在下放人员的胸前,并与他们一一握手,还亲自蹬着三轮车、扛着行李把他们送上火车……岂料,过了两天,那些被欢送走的人都哭丧着脸回来了。他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地嚎哭着、诉说着农村在历经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炼钢铁放卫星,亩产万斤粮,三个月实现共产主义”之后,庄稼烂在地里,打出的粮食被强行交了公粮,农民们家无存粮,春天连播种的粮种都没有,地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一个个村庄饿死的人尸横荒野,活着的人亦全身浮肿奄奄一息。有的人刚刚饿死就被饿疯了的人开膛破肚下锅煮着吃了。回到家里更是亲眼看到亲人们正在遭受着惨绝人寰、生离死别的饥饿;从而苦苦要求再回工厂,哪怕是干临时工,只要能恢复“本本粮”。
一个大炼钢铁时的“打虎武松”当初报名下乡时豪言壮语首当其冲,此刻却大彻大悟仰天长啸:“狼恶、虎恶、不如饿恶,不如人恶!”
昔日笑脸相送的书记此时却铁着脸训斥:“反了反了,你们这是散布反革命言论!当初是你们自愿报名的!那时你们口口声声喊着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种上两沟葱,当厂长,当书记,不如回家种自留地。上级批准了你的要求,咋又后悔了?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当阶级敌人抓起来!别赖在这里了,赶快回家种你妈的自留地吧。”
“打虎武松”在地上打滚叫骂:“老子日你亲娘祖奶奶,恁报纸上天天说亩产万斤放卫星,俺全村的人饿死了大半,民兵扛枪站在村口不让出去要饭,这是啥世道啊……”
书记叫来了派出所警察把“打虎武松”捆走了。
我把这些铁的事实告诉了母亲,并且警告她:“千万别再上当受骗了!当初你老人家响应大鸣大放号召,把自己‘响应’成了右派,这次不要把咱全家‘响应’成农民了。现在农村里的贫下中农尚且饿死,咱们回去能有好果子吃吗?只能被批斗、被饿死!历史上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他没饿着。他罢了官也是个地主,老家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还有童仆迎接他。要是他生在今天,早戴上地主帽子,批斗死了。”
母亲终于正视了现实,并且认同了我的说法,但她不敢得罪街道干部。于是我站了出来,耍赖而又顽强地拒绝了一切动员。应当承认,当时我的死撑硬顶决不是出于坚强,更不是出于明智,而是来自本能的恐惧——我怕我们支离破碎的家被剥夺了赖以活命“本本粮”,更怕我们一家人回到农村后,连逃荒要饭的难民都不如,只有死路一条。正因于此,面对着街道干部们声色俱厉巧舌如簧的威胁动员,我才敢用鸡蛋碰石头、色厉而内荏的勇气,爆发出“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自愿’吗?俺们不自愿,就是不自愿!”
街道干部摔门走后,我像一个明知闯了祸却拒不认错的野孩子,向惊惶不已的母亲和弟弟一遍遍地说那些下乡人员的遭遇……尤其书记对待下乡人员前后对比、翻脸不认人的态度,还有“当时是你们自愿报名的”这句话,以及“打虎武松”的遭遇更使我有了发挥的余地。我痛切地劝告他们、也是在安慰自己说:“千万别上当!咱们宁可在城里一年到头喝稀粥,也决不自投罗网去戴那朵大红花。那些干部太坏了、太阴险了,他们明明把人往火坑里推,还逼着人家‘自愿’,咱们千万别上当受骗。记得咱们进城时,一个老乡说过:乡下人一年一个秋,城里人一月一个秋。只要咱们全家还有本本粮,只要我每月能挣回家二十八块钱的工资,咱们家就能在城里混,就能在城里熬,咱们一家人宁可在城里戴帽挨批斗,也比回乡当农民强,农民没有口粮,干等着饿死啊……”
紧接着又是社教、四清和文革,我们家仍然是每次运动挨批斗。令我们欣慰的是计划供应粮能填饱肚子,不再挨饿了。而且随着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与我们同命相伴的阶级敌人也越来越多。大家相互鼓励:只要能吃饱饭,批斗算的了什么!斗吧、斗吧,生存在神州大地上的人全民皆兵冲锋陷阵地斗吧,鹬蚌相争你死我活地斗吧。反正斗来斗去都一样穷,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怜从监狱里刚回来又被赶回乡下的父亲没有熬过饥饿和批斗,在文革中去世了。母亲总算是熬过了那一次次的“杀人不用刀”的运动,当上了姥姥、奶奶。当了母亲的我,每到腊月初八这天总忘不了和母亲一起用糯米、小米、栗子、花生、红栆、豇豆、桂园、葡萄干等粮米干果给孩子们熬一大锅粥,并邀请我的弟弟和侄女们一同来吃。
今年孩子们在吃粥时,一致认为腊八粥这个名称不好听,既土气又狭义。应改名为八宝粥,这个名字富贵吉祥,雅俗共赏,还不受时间制约。
侄女说:“我在北京仿膳堂吃过八宝粥,那粥糖味太重,不如姑姑熬的腊八粥香。倒是那几样宫廷小点心:豌豆黄、茯苓饼、翡翠烧麦还不错。”
我女儿则说:“现在的人吃够了油腻,开始讲究吃粥了。特别上海、广州这些地方的早茶,有几十种粥,什么莲子粥、皮蛋瘦肉粥、红豆粥、薏米粥、玉米羹,但我们吃着那些粥远不如家里的腊八粥实惠。”
孩子们建议:今年过年喝腊八粥,不要包饺子了。我们上班吃午餐除了盒饭就是饺子,过年不愿再吃饺子。
啊,喝腊八粥过年!这句话使母亲哭了,她老人家在孩子们的哄笑中,又开始了怀念父亲,絮絮叨叨的“痛说革命家史”……
然而这句话却撞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了曾经喝腊八粥过年的那个除夕之夜……但在腊八粥氤氲缭绕的甜香中,一切都淡忘了。
大锅里的粥沸腾着,孩子们说:“这锅里的粥开得像一朵花!”
正在舀粥的我不自觉地说:“像趵突泉三股水。”
孩子们大笑起来:“趵突泉三股水已不是自然喷涌了,这种比喻过时啦。”
我承认这个比喻已成为遥远的历史——如今的趵突泉已波澜不惊,腊八粥这种传统小吃也将被年经人遗忘。但我还是要说:在好多年前,那飘散着豆米栆香的腊八粥,那名扬四海的趵突泉,曾经唤起一个乡下小女孩的城市之梦——她怀着可笑的憧憬,从那条开满浅紫淡蓝碗碗花的乡间小路上走了出来……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她的梦想几经破碎、几经拼凑,而今交织成一个老泉城人的乡土情结。
2001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