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健
11/18/2019 7:14:46 PM
青岛张大狗去世多年了,我始终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才合理。我这一辈人,曾因评价他人优劣还沿袭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朋友妻不可欺”这类老标准而受过磨难。但目前还不得不沿袭它来看张大狗。这两项标准,张大狗大概根本不知道,也许从生到死,没有人勇于苦口婆心对他及此——万一被他侮辱一番如何?
张大狗,大名张岱峰,弟弟张子峰,小名小狗。兄弟俩小时候经常为点小事厮打,他们父亲看到了,首先绝不是阻止他们厮打,指出谁是谁非,反会帮着占下风的一个打,而更莫名其妙的是,这时变为强势的见对方挨打,又会帮助对方打自己父亲。围观的邻居们好不快活,会说“一窝狗打起来啦”。他们母亲也目不识丁,悍甚,对瞧不起他家者,真也“嚼(骂)起人来不吐核”。他家住在朝城路北段,有人说这里过去有“窑子铺”——小时候他的邻居看来不怎么文明。他的父母和张大狗一样,也很少教。
大狗极端聪明,擅长画画、雕刻,左撇子。为这左撇子,他挨了父母不少打。家里贫穷,他没上几天学。平时说到童年的事,他常常回忆上小学的时光,且每每小声唱起那时将世界名曲填上适时新词的歌,例如威尔第作曲的《夏日泛舟海上》,歌词却是“我们新中国的儿童,生活在幸福中……”一向故作老气横秋的他,至此歌声全现儿童时代的纯真。听他动情地唱,我曾暗自追问:他为什么不能在保持纯真的教育中,上学长大呢?看样,他没有几天的小学时光,老师的“教育大纲”没有涉及老时代的道德标准。
他好强,所以在熟人层面上,他很争面子。
例如吴文家婚礼——吴文家父亲是建国前的台西区区长,从而导致儿子备受“文革”戕害。年纪不小了,才娶了一位躲避“上山下乡”的上海妻子。婚礼请了许多名声赫赫的师友,如我们的老师石可、原青岛美术学校名誉校长迟新浦等人,还有后来大名鼎鼎的一些人。这等同一个“龙虎榜”宴会。原本也想请张大狗,但怕他三杯落肚,旧习复燃,吐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面向一切言有不屑自己的人,所以准备事后单独请他。没请他,他竟率领了小狗、小狗妻子等一干人来闹。进门他就喊“我×恁妈的大血×,我十块钱的礼钱都准备好了!”幸亏小狗死拉硬扯妻子和张大狗,否则那掀起一个角的桌子会翻过去,不知会伤多少人。
不过张大狗好争面子也有惠人的时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与外贸工艺美术进出口公司的人员熟悉,依仗着他出众的绘、刻手艺,能接许多加工活。一时许多青岛后来的大艺术家,如徐立忠、杜大恺、李兴邦、窦世魁、项维仁等,都曾由他经手取得过加工活,赚三五块钱填补掣襟肘见的苦日子。虽然他可能会从中抽头,但在那个时候,可算救了许多画家的燃眉之急。不过大家都羞于承认他是自己的朋友。例如杜大恺、李兴邦和我在首都国际机场画壁画,因为画事轰动,画者处于其中而位置似乎轰动,使他到了北京,扑着我们闯进了工地,我就找空避开了他,我怕让人因他耻笑我。
张大狗曾经“上山下乡”过。农村生产队里有只用来生骡子的大母驴,好不珍贵。临大年,张大狗弄了一枚大炮仗,点燃,插进驴娩口里,“嘭”的一声,驴受惊,一下子跑出去三四十里地。生产队好不容易找回母驴,队长在找驴的众人面前给张大狗“噗通”跪下,边磕头不止,边哭咧咧地喊:“俺哪张爹,你快回青岛吧!”生产队不知用来什么理由把他退了回来。张大狗说到此事颇感自豪:“这是老子的法道”!
被生产队退回,他就业到某冷库里干活。当时各个单位上班都要集合在领袖像前“早请示晚汇报”,一次请示、汇报中,他用日照话将“万寿无疆”读作“万臭无香”,虽然他一再否认,还是把他关进冰库里反省、认罪——关的人竟忘了这回事。冰冷,他披上盖冰货的棉被来回小跑,跑饿了,摔碎冰鱼坨子,将鱼和鱼相互敲击出的碎肉屑吞下去。肚子受不了,泻肚子,他便把薄屎喷泄在冰鱼堆上,当然,这也是他的报复。天亮“早请示晚汇报”后开冰库门,他已奄奄一息了。之后他被开除了,还落下了一种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小狗的妻子耐不得贫穷自杀了,时在隆冬,她仅有一个小袄、一条单裤在身上,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悲哭中,小狗对张大狗骂道:“你这个狗养的,上来一阵谁都不论,弟妹、亲妹妹、甚至咱……”说到这里张大狗的一个徒弟给了小狗一巴掌,止住了他继续地愤慨。对此我不愿多想。比起所谓“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这恐怕“天打五雷轰”也不为过。我常想问问有学识的大夫,这是不是冰库伤了他什么地方的后遗症,让他触犯天条,肆无忌惮。
张大狗结过婚,娶的是上海老婆,挺漂亮。青岛人仰慕上海,娶个上海老婆很是自豪。“岱峰,你怎么赚的俊娘们?”“这不简单,弄一个还剩一块两块的存折,在后面填上几个零,刻个小图章一盖,在上海姑娘面前晃晃,就得了!”果然,这个上海女子嫁到青岛后,很快和他离婚了。
张大狗属大龙或小龙。他一家男人似乎都短命。他五十刚刚出头就去世了,小狗在哥哥去世后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张大狗的死讯是徐立忠的弟弟徐立义告诉我的。徐立义最后一次见到张大狗在一个夏天,在八大湖小区中心花园的圆花池子边。他坐着,穿条大裤衩子,腿下是吃弃的一地洋柿子蒂巴,还有一滩尿。见到徐立义他动也不动,指指地下的尿说:“尿出这些东西,费老劲了!”他没有公费医疗,拿自己的房子,向江西路一位欣赏他艺术才华的人,抵押了几万块钱治病,钱花完了,病更重了。
前几天,我有缘和山东一个名牌大学美术学院的院长吃饭,院长没见过张大狗,但却问他还在否。我突然想到了消灭ISIS头目而受崇堪比“哮天犬”的狗。狗竟如此,何况人!我该怎样评价他才合理的关键有了——他的对中国现代刻瓷艺术的贡献,若因人不敏而遗忘,则太不公平。
说起瓷刻艺术,我们不能不把山东甚至中国现代拓展人之桂冠给他一顶。几年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陶瓷艺术大师丁邦海在写《中国瓷刻艺术》专著时曾问我,近代山东瓷刻艺术源头的拓展人是谁。张大狗——张岱峰肯定是最重要的人之一。当然郑惠民、石可等更是重要。但大师林立的淄博刻瓷艺术诸家,几乎无不推他为拓源者之首。那时很多科班出身的艺术家都没有张大狗那样热衷在国内外供单位,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的刻瓷艺术。当他绘声绘色叙述自己刻瓷作品征服了高级首长甚至名伶时,人都背后里说他“牛逼鼓子”“城墙脸”。但无论如何,他对自己刻瓷的宣传,乃是山东今天刻瓷艺术辉煌的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