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1/19/2019 5:11:09 PM
厂子诞生于民国二十四年,宋文山到死都记得很清楚,叫利记铁工厂,是他卖了祖上的五亩菜地开起来的。那年他三十出头,是条精壮的汉子,但厂子的经营却了无生机,山穷水尽的日子多,柳暗花明的光景少。到了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第二次打进青岛,利记的生意便一蹶不振了,因为日本人不喜欢中国人搞工业,他们愿意中国人都躺到烟榻上,把烟泡儿抽得云山雾罩,就腾不出手来和他们作对了。那时候,像利记这样的厂子,三两天就垮一个,而烟馆一天有时能开张三家,日本人鬼着呢,多一个端烟枪的,就少一个拿步枪的。
后来,日本人跑了。再后来,国民党也跑了,利记就和新政府做生意,根据政府的订单,一会儿生产水车,支援农业战线,一会儿加工铁皮烟囱,解决市民生活。直到公私合营的时候,宋文山才撒手厂子的生产,他对公家的代表说,你们多费心吧,我要休息啦。公家代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老掌柜的说,政府比我有能耐,没要求,只是多替我照料一下那棵树。
说完,宋文山就回家吃利息去了。
那是棵橡树,碗口粗细,枝繁叶茂。当初,利记铁工厂改名叫利民铁工厂,大会就是在树下开的,后来又改名叫东风机械厂,大会也是在树下开的。连识字班讲课、奖励表彰大会和公布生产情况,统统都在树下。工人说,树下是厂子的政治中心。其实,也是工人的生活中心,天气暖和的时候,没人在食堂吃饭,都到树底下,男的女的,饭吃得油渍麻花,话也说得油渍麻花。 有人在树下得过便宜,扳金车间的范二喜就在树下亲过食堂的炊事员马莲花,亲过几回之后他们就结婚了,一结了婚就再不到树下亲嘴了。还有人在树下遭过暗算,总务科卖月票的李奎盛被电焊工王茂泉打了一顿,因为王茂泉的老婆去买月票时,李奎盛动手摸了人家,据说,摸的还是敏感部位。
树下也有过阴谋,陈三元和李四海联手盗窃库里的铜料,是在树下敲定的作案时间,公安局抓他们时候,公判大会也是在树下开的,群众喊口号的时候,陈三元把一泡热尿撒在了裤裆里,让马莲花笑得几乎岔了气。但是,总体上讲,树下的阳谋比阴谋多,厂里一多半技术革新方案是在树阴里诞生的。洪大年的儿子患白血病那年,募捐箱也是放在树下,三天时间,里面塞进二千多块钱,那会的钱含金量高,洪大年的老婆眼泪汪汪,一声谢字还没说出来,就在树阴里跪了下去。职工上访告厂长那年,也是在树下,一拨人把迟建国吃私贪污的事捋出了一二三四,最后把个赃官送上了法庭。虽然是后来的事,可谁都记得,那年,树上没有结橡子。
那棵树在厂院里占据着良好的地理位置,向西50步是厕所,分男的女的,中间一道墙,上茅房的时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嘴贱的男工常常从墙上扔过两句荤话,招来女工一阵臭骂。从树向北50步是澡堂子,也分男的女的,洗完澡,男的抽烟,女的梳头,顾不上说荤话,匆匆忙忙回家去。树的东面是职工食堂,那儿不分男女,都一齐巴结掌勺的,巴结不上嘴里就带了脏字。然后,揩了油水和没揩到油水的,都到树底下吃饭。这时候,橡树就成了一个慈祥的老人,看着一群儿孙狼吞虎咽。
这期间,老工人一茬茬退休,新工人一批批进厂,那树就越发老成了起来,等到一搂粗细的时候,有人在树上吊死了,死的是利记铁厂老掌柜的宋文山。
那年闹红卫兵,学生们到厂子里一撺掇,立马就有人站出来革命了,也戴着红布箍,也成立造反兵团,名字挺滑稽,叫“革造司”。可是,革谁的命呀?刘少奇在北京,像成语里说的那样,鞭长莫及。想来想去头就撞在老树上了,忽然打个机灵,也像成语说的那样,茅塞顿开,朗朗喊一声,把反动资本家宋文山抓来。那会儿,利记铁厂早就成了东风机械厂,宋文山也不吃利息了,靠一份养老金生活,而且,厂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但是,现在革命又需要他了。
去抓宋文山那天,老掌柜的在院子里摆弄一棵小树,也是橡树,茶杯口粗细,看上去挺茁壮的,但宋文山却衰老了,被造反派拎到老树下面。“革造司”们一拍桌子,让他交待剥削工人的罪行。老头儿振振有词说,我比工友们辛苦,他们八点上班,我呢,我早上六点就得把活儿安排好。造反派怒发冲冠,奔过去扇老东西耳光,打得老掌柜的灵魂出窍。等他醒来再审,让他说说怎样喝工人血汗。宋文山喃喃说,我没喝过谁的血汗,我最爱吃的是雪里蕻炒肉丝。于是又打,打得老家伙散了架子,就用绳子捆到树上,再使一根绑到树杈上,一头吊在脖子上。从远处一看,老掌柜的雄赳赳站在树下。
从上午到下午,宋文山没交待出多少东西,看来革命很不成功。就在这时,街上的宣传车喊起来,说全市造反派们已经夺了市委党政财文一切大权,要开庆功会呢。东风机械厂的造反派激动万分,当即扔下反动资本家,意气风发地赶赴盛会去了。等到树底下清静了,传达室老王头端着一碗水走过去,叫了几声老掌柜的,宋文山才把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嘴角蠕动了几下,老王头听到了一个树字,就问,树怎么啦,你说呀老掌柜的。宋文山再也没说什么,就与世长辞了。
宋文山一死,老橡树就有些晦气了,厂里的人不愿意到树下去,怕被死鬼的魂儿拽着。后来,那树就莫名其妙地落叶,像一个过早谢顶的人,期期艾艾竖在那里。造反派掌权以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异想天开要造拖拉机,说是给“九大”献礼。果真说到做到,把拖拉机造出来了,跟真的一样,只是不能开,是个空壳,放在老树底下,开完庆功会用别的拖拉机给拖拉走了。接着,又在树下欢送走了一个参军的和一个上工农兵大学的,那晦气恍恍惚惚淡了一些,又有人到树下来了,像前一茬人那样,有亲嘴的和打冤家的,阳谋和阴谋又回到大树底下来了。
后来,改革开放的时候,厂子转产了一回,跟别人合资了一回,又被陈建国贪污了一回,颓势就不可挽回了。最后,上级部门决定让厂子破产,腾出地方搞房地产,几天时间就把厂房夷成了平地,测绘的人一丈量,老树正好在厂子的轴心线上,树要铲除。
橡树老了,一棵老树,无风自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