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北冥有鱼
2015-06-29 00:16:23
我们常常把一个人异常亢奋的状态用“打鸡血”来形容。然而,查遍所有中文词典,却都没有收录“打鸡血”这个词。我想,这应该不是词典编辑的疏失,而是有人不愿将那段荒唐的历史公诸于世。
1966年12月28日,中国氢弹原理试验成功,标志着中国的军事科技已经接近世界水平。也就在这一天,卫生部下发文件,撤销1965年下发的关于“鸡血疗法”的禁令。同时下发的还有批判卫生部在鸡血疗法上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筹备办公室《在医学科研上为毛泽东思想翻案》和《彻底为医药科研中的新生事物——鸡血疗法翻案?告全国革命人民的公开信》两个附件,至此,打鸡血由民间行为转为官方许可,在全国蔓延开来。
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必须从一个人说起。
俞昌时,这位出生于1903年的安徽富家子弟的人生颇富传奇色彩。20岁读上海南洋医专,22岁加入中共,领导过农民暴动,担任过南芜边区苏维埃政府主席,也在国民党的监狱中服过刑。只不过在后一段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所以没有得到重用。解放后担任过南丰县人民代表,中西医联合会主任等,后来调往上海,任永安公司工人疗养所所长、上海无线电三厂医师等。尽管没有高官厚禄,但该同志的革命热情不减,以拯救全人类为己任。
上世纪50年代初,还在江西南平做医生的他,偶然在鸡屁股里量了一下体温,发现在43℃左右。他判断,鸡的“常温如此之高,当是其神经中枢的调节作用和血液的发热机能特别高的原故”。“抗毒菌能力一定很强”。那时候,全国各地都在学习苏联的“组织疗法”,即把人体的某些组织,作为注射液或埋入病人皮下以治病。中医文献里,也有不少“涂敷浸点”鸡血治病的记载。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形成,如果把鸡血注射进人体,那会怎么样?
俞昌时决定先在自己身上试试看。他从一只公鸡的身上抽了1.5cc血,注射进左臂三角肌,结果“不痛,不痒,不胀”。其后一两天内,他觉得精神舒适、食欲增加,而三四天后更是“发现奇迹”,脚癣和皮屑病等痼疾同时痊愈了。 “于是,我就大胆地再打了几次,又打到别人身上。”俞的试验对象,包括自己经常腹痛的15岁的女儿,一个患蜂窝炎的农民,一个患阴道癌的妇女,都是“注射了两次鸡血就完全好了”。
五十年代后期,大跃进的浪潮席卷全国,毛泽东“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批示更是激发了无数人的梦想。俞昌时的机会来了,已经进入上海永安棉纺三厂的他除了自己继续打鸡血之外,还开始在职工中试验,“一个多月注射三百人,一般注射一至两次,也有五六次的,全部发生了显著效果”。但因“卫生部审核指出,‘此法因超出国际水平,必须保密’所以不被一般人所知。”
据俞昌时的记录,从1959年到之后的5年多时间里,他坚持隔一天注射一次鸡血,他把自己打鸡血的疗效归纳为24种。主要有:胆石症、血吸虫病、腿肿、心脏功能、精神饱满、视力增强、治好腹泻、赘肉消除、不生白发,不掉头皮屑、大便通畅、食欲增强、面色红润、抵抗力强、无任何病痛,就连性欲也增强了。
在俞昌时带有表演性质的推广下,鸡血疗法在一定范围内如火如荼。面对来势汹汹的舆论压力,上海卫生部门采取了审慎的支持态度。静安区卫生局先做了一个调查,俞用“鸡血疗法”治过203例,“由病人口述所得资料分析:对月经过多、胃溃疡、偏头痛等症状有改善者达65%”,但同时也指出,“其中有36%发生高热、寻麻疹、淋巴结肿大等反应”。后来,区里成立了专门的研究小组,吸收俞昌时参加,对鸡血疗法进行试验和数据采集。动物实验的“初步印象”是,鲜鸡血有血清反应,但比马血清弱。之后,“就在有抢救休克准备的条件下开始临床应用”。
两年后,上海市卫生局通过688个实验病例分析,认为短期内疗效较好的是:月经过多,有效率达97.8%;其次是消化系统溃疡,有效率78%。大部分病人注射后有食欲增加,睡眠改善的现象。但不良反应也较严重。打过4针以上的980例病人中,不良反应165例,占16.6%,包括畏寒、发热、腹泻、淋巴结肿大、荨麻疹、局部红肿疼痛、休克等。其中大多数为发热反应。反应程度与注射剂量成正比。而且,还出现了6例休克反应。
俞昌时对此报告十分不满,认为是个别专家“夸大反应,否定疗效,使鸡血的研究机构工作停顿”。
不愿和研究小组继续合作的俞昌时,转而让病人到他家中治疗。“断手再植接血管算不了什么,鸡血疗法才是真正超国际水平的”。
1964年,见鸡血疗法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肚子怨气的俞昌时开始爆发。他开始给各方面写信,诉说自己的委屈,要求党和政府支持这个新的医药学派。
然而,这些信件并没有换来预期地支持。1965年6月12日,上海卫生局召开专家座谈会,认为:鲜鸡血有异性蛋白过敏性血清反应存在,不安全,“目前虽未发生死亡事故,但如继续应用下去,意外事故势所难免,特别是鲜鸡血治疗对象均为慢性病,该病本身无多大危险性,而治疗却冒着危险更值得考虑。”会后组织撰写了《关于鸡血疗法的情况和处理意见的报告》呈送卫生部,称将限令停止给病人注射鲜鸡血试验的行为。
7月23日,卫生部下发了《关于“鸡血疗法”的通知》,同意上海市卫生局调查报告的看法和处理意见。
对于卫生部的禁令,俞当然不服气。他除了引用领袖的语录进行反击外,还向全国印发了大量宣传材料。一是宣传“鸡血疗法”“国际领先”,中央曾指示要“秘密研究”。二是暗示有很多“老干部”私下使用。三是辑录了大量病例,都是显示鸡血的神奇功效。差不多全国各个省的主要医疗单位都收到了俞的宣传资料。一时间,禁与放形成了严重的对立,然而,作为被卫生行政主管部门明令禁止的一种医疗手段,打鸡血只能转入地下进行。
历史再次给了俞昌时们机会,1966年,文革的大幕拉开,积蓄已久的矛盾开始爆发,各式各样的“报应”也就开始了。
1965年2月,毛泽东曾对卫生部的工作提出严厉批评,称“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的人工作,而且这百分之十五的人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老爷卫生部好了”。
“文革”爆发后,这段批评便成了“鸡血派”的尚方宝剑。
在俞昌时的参与和鼓动下,北京和上海的红卫兵联合组成“鸡血疗法调查组”,分赴全国各地开展调查,得出的结论为:八年来,“鸡血疗法疗效显著奇特,具有“来源容易,制备简单,效果良好,副作用少,非常经济”的优点,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深受工农兵群众的欢迎。”“由于鸡血疗法的奇效动摇了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垄断医学的宝座,打破了他们平常耀武扬威愚弄人民的美梦,因此通令禁止……对人民健康造成巨大损失。”在这里,鸡血疗法由学术之争被定义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文中还称此调查结论得到“中央首长大力支持”,因此“城市老爷卫生部”只得承认错误,撤销禁止鸡血疗法的错误通知。
随之成立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彻底批判卫生部在鸡血疗法上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筹备办公室宣布,要在1967年1月下旬在北京召开控诉、揭发、批判大会。
由于“筹备办”下发的声明宣称“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加之“中央指示”和“老干部”私下享用的“秘密”带来的蛊惑。一时间,打鸡血的狂潮在全国汹涌而起。
有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个非常奇特的场景,在医院或是卫生室的门口,手捧公鸡等待打针的人排起了长队,人们眼中流露出企盼的目光。而那些情绪亢奋、手里提着一只已经焉了的公鸡的,是已经打完针的人。
这种情景一直持续到1967年底,随着打鸡血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神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打鸡血,是那个时代风情的真实写照。我们今天以看喜剧的心情来回望这段历史,殊不知,在打鸡血的背后,蕴含着很大的悲剧成分,只不过由于我们身边的悲剧太多而不觉罢了。
打鸡血的高潮和文革的高潮正好重合,我想,这不仅仅是一种时间上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