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1/20/2019 6:31:39 PM
江庄既无江姓,也不傍大江大河,叫江庄就有些蹊跷。庄子不大,有几条胡同和一条大道,大道东端有一眼水井,水井附近住着舅们一家。
1947年江庄成了解放区,歌里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于是,大舅娶了媳妇,欢天喜地地过日子。隔年,江庄又实行土地改革,每户人家划成分,舅们的成分是中农,日子过得不偏不倚,于是,二舅也娶了媳妇,日子就有了男耕女织的意蕴了。
1949年,江庄的麦子丰收了,开镰那天,区里的干部对舅们说,丰收了,不要忘了保卫胜利果实,你们家出个兵吧。舅们面面相觑,眼睛瞅着媳妇,嘴上有些支支吾吾。三舅从后腰上抽出镰刀说,我没家口,我去吧。区上干部刚要表扬三舅,三舅问道,等收拾完秋粮再去,行么?干部笑了说,行啊,不过没有仗打了,你就当不上功臣了。三舅说,俺不稀罕功臣,能过好日子就成。说完猫腰,割下了那年江庄的第一拢麦子。
晚上,舅们在大舅家吃饭,三舅在水缸旁磨两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吃饭的时候,三舅涨红了脸,对哥们说,剩下几亩明天你们俩侍弄吧,我去岚前岭帮人家割一天麦。哥们发愣,哥的妯娌们闻出味了,一齐拿小叔子打趣,呀,老三有人了。三舅便憨憨地笑。
岚前岭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三舅赶到岚前岭时,天色刚刚泛白,岚前岭的麦子比江庄的麦子还要好,三舅割了一垄,又割了一垄,割到第三垄的时候,他的脑袋碰到一个女人的身上。三舅起身笑了笑,接过女人手上的大碗,把一碗凉水灌进肚里。到了后晌,三舅的脑袋又撞在别人身上,抬头一看,满脸诧异,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大舅和二舅也是满脸诧异,他们看到了三舅身边那个漂亮的女人。那天,舅们在岚前岭的麦田里,施展了他们庄稼人的精妙手艺。
收完秋玉米,三舅那批新兵到区里集结的时候,传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只差三天,三舅的晚年没有享受到离休待遇,作为新中国的第一批战士,在朝鲜战火燃起后,三舅的部队跨过了鸭绿江。
三舅蹲伏在堑壕里,爆炸声平息了,枪声又骤然响起,班长拍拍三舅的肩膀
说,记住,盯着一个打,撂翻了再盯下一个。三舅心里明白,三心二意是不行的,在江庄打兔子也是这个理。他从一截烧焦的树桩后面探头望去,星星点点的人影向阵地拢来,哦,这就是敌人。三舅把大枪伸出堑壕,拉了一下枪栓,那准星就死死的瞄上了一个黑影。身边战友们的枪都响了,唯独三舅的枪没响,依旧用枪口挑着那个黑影,等他越来越近,以至都能看清他的嘴脸了,三舅才扣动了板机,那人影应声倒下。三舅心里充满喜悦,入朝后的第一次战斗、第一次开枪,竟然撂翻了一个美国佬。事后查明,三舅击毙的不是美国兵,而是一个土耳其士兵,那天,向他们阵地发动攻击的是联合国军的土耳其军团。对此,三舅仍然沾沾自喜,因为江庄一带有好多人打过仗,但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而他,一抢就打在国际敌人的脑袋上。
三舅的班长负了伤,他在担架上对连长说,这龟儿子会打仗,让他当班长吧。班长是四川人,他说的那个龟儿子就是三舅,三舅就当了班长。每次打仗,三舅总会撂倒几个,他先后打死过土耳其士兵、李承晚的士兵和澳大利亚的士兵,在清川江边一个无名高地,他还打死了一个美国士兵。抗美援朝,打的就是美国佬。打扫战场的时候,三舅从那个美国士兵口袋里找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美国女人和一个美国孩子,三舅的手当即哆嗦了一下。从此以后,三舅的枪下再没有死过人,他当班长当排长当连长,以至后来当了副营长,每次作战,他总是把枪口对着人家的肢体打,一枪打过去,一个敌人就成了伤员。
1952年冬天,三舅自己也成了伤员,那是在一个叫做球场的地方,那场仗打异常惨烈,三舅的连队几乎全部牺牲,一颗子弹击中了三舅右手的中指,流血过多,三舅昏迷过去,然后阵地失守,三舅成了俘虏,被美国士兵关进了一座小房子里,没有审讯,也没有拷打,他被人忘记了。一个朝鲜老太太,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阿妈妮发现了这个受伤的中国士兵,老人家每天从后窗上往里扔生玉米棒子,三舅啃啊啃啊,把牙齿都啃掉了,总算没有饿死。后来部队反攻,三舅从牢笼里逃了出来,回到部队,面对丰盛的饭菜,三舅露出恶狼般饕餮的嘴脸,这一餐饭,使他留下了终生难愈的胃疾。
朝鲜战争结束后,三舅成了一个年轻的志愿军军官,行军礼的时候,手上只有四根手指。笑的时候,嘴里是两排明晃晃的假牙。吃了冷饭或者喝了凉水,肚子里那个叫胃的器官会大闹不止。于是,三舅转业到地方,组织安排他到丹东一个工厂担任副职,可三舅拒绝了,他要求回老家。那个时候,江庄和全国农村一样,都在实行农业合作化,合作社是人民公社的前身。三舅回到江庄办了两件事,一个是建起了合作社,一个是把岚前岭那个美丽的女人娶回家,等到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三舅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对哥哥们说,那地真好,撒种就长。
三舅在人民公社当领导,回江庄的时候,家里总是挤满了人,街坊们喜欢打听朝鲜的事儿,三舅不愿意讲,他说,打仗嘛,无非就是杀人。有一次喝多了酒,三舅就讲了一鳞半爪,街坊们奇怪,问他,打美国兵为什么不往死里打,多打死几个可以论功行赏嘛。三舅一瞪眼,胡说,美国兵也是人命。这句话,给三舅的政治生涯埋下了祸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三舅和他美丽的女人,被突如其来的饥饿风暴弄的手足无措,在生育的事情上,三舅有六个孩子,算得上硕果累累,可在吃饭问题上,却苦不堪言,三舅犯愁了。对排忧解愁的问题,古代祖先早有定论,他们留下一行字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结果一语成谶,三舅迷上了酒精。文革初期,父母捋下我的红卫兵袖章,一张车票将我押往江庄,路上悲悲切切,有些刺配沧州的凄凉。待到下车一看,集市上轰轰烈烈正开批斗大会,哦,普天之下都在革命呢,上前睃一眼,心就到了嗓眼,批斗的是三舅,罪名是美帝国主义走狗。
回到江庄,我下榻在大舅家东屋的土炕上,黄昏时分,三舅回来了,大舅拿出一只酒瓶说,压压惊吧。瓶子里只有二两酒,依照三舅的酒量,至少要半斤才行,二两酒不但压不住惊,只怕连酒虫也要勾上来的。油灯如豆,三舅缓缓地扬起酒瓶,咕咚一口,那酒下去大半,剩下的一点儿,被三舅倒在手心里,双手一搓,旋即捂到鼻子上,用急促的呼吸,把残余的酒精吸到体内。我惊呆了,用嘴喝下的酒进到胃里,而用鼻孔吸进的酒是进到肺里的,三舅的面庞红润起来。酒是化学元素构成的,用鼻孔吸入体内是物理运动,然后到达肺部,来满足生理的需求,最终抚平心灵的郁闷。酒啊酒,你是个精灵,能陪伴人到天荒地老。
在三舅厄运当头的日子里,他漂亮的女人展示了另一种美丽,一边照料六个孩子,一边还要出工干活。三舅的胃疾经常发作,他站在台子上被乡党们数落的时候,心口窝那儿会隐隐作痛,每到这个时候,那个漂亮的女人就出现了,先给三舅嘴里塞进一颗药丸,接着灌下一碗热水,三舅的脸上便呈现出神定气闲的样子。有一次,三舅端起碗刚喝了一口,脸上立刻布满诧异的神色,那女人一笑说,喝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三舅眼睛里便有了泪光,伸手从女人头上摘掉一根草屑,然后一饮而尽。那是一碗酒。
此后很多年里,三舅一直靠酒精排遣郁闷,他的哥哥们颇有微词,而我不同,凡是有人去江庄或路过江庄,总要打点几瓶酒捎给三舅,我觉得三舅喝酒时的样子很像一个忧郁的男人。
一天,接到电话说,三舅的女人去世了,一股凄然萦上心头,背上几瓶酒去
江庄参加葬礼,却没料到三舅已经戒酒了,昨天戒的,三舅的女人临终前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别喝了。三舅点了点头,从此再也没喝过一口酒。
一座新坟耸立起来,里面埋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是三舅的女人,按照常规,我应当叫她舅妈或者是舅母,可我总是喊她三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