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万岁

文 / 叶帆

11/21/2019 10:01:37 AM

桌上三只饭盒,一份白菜豆腐,一份黄瓜鸡蛋,还有一份荤的,骨头比肉多,都是电子元件厂伙房大锅里熬出来的,另外还有一瓶白酒,被横路揭了盖去。那年,演了电影《追捕》之后,全厂的人都管陈威海叫横路进二了,越叫,发现他和那个日本人越像,越像,人们越发起劲地喊他横路。
横路把酒倒进三只茶缸里说,三哥你别抹泪了,就嫂子那体格,小病小灾的放不倒她,住两天医院就好啦,咱喝酒,按说应该有个蛋糕,谁让咱寒酸来着,喝酒三哥,祝你生日快乐。
三哥许荣城回头睃了一眼,问,插好门啦?小心马文登闯进来,他找茬不是一天了,碰上咱仨喝酒,一月的奖金又抹了。
马文登是车间主任,管着派工,也管着分配奖金。
牟平年纪最小话却最多,放心吧三哥,早已森严壁垒,就等咱们举杯。横路斜了牟平一眼,纠正说,三哥是你叫的吗?叫三叔,叫师傅。许荣城说,随便叫,没那么多讲究,我儿子喊我荣城好几年了。
横路端起茶缸说,第一,祝三哥生日快乐,第二,祝嫂子早日康复,第三,祝什么,祝咱们的芯片吧,有了这批芯片咱不愁下岗了。
三只茶缸碰了一下,许荣城刚要说点儿什么,外面走廊传来隆隆的电锤声,横路骂了一句说,真扫兴,外面的包工队一茬不如一茬,不知谁家的草台班子,连灰沙比例都不懂,就敢揽工程活,伙房外面盖了间配电房,呲牙咧嘴跟鸡窝似的,厂长说,他们是招标招来的,人家有资质,大家宽容一点儿。
牟平斜了横路一眼,纠正说,厂长是你叫的吗?叫老板,叫总裁。
许荣城摇摇头说,原来咱家有瓦工班,解散了,人下岗,让外面的人来干,糊弄一下就把咱的钱弄走了,怪心疼的。
牟平说,你是老派人物,三哥,现今的事儿你一点不懂,这叫宁予外戚,不予家奴。咱说点儿别的吧,三哥,说说当年你当劳模披红挂彩的事,说说当年咱厂给第一颗人造卫星造元件的事。回首往事,我们不以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句话是谁说的?
许荣城眼睛一亮,奥斯特洛夫斯基,也就是那个保尔。当年,这一段话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座右铭。
说说。牟平像诱供的讼师那样道,拣点你最得意的事儿说说。
横路在一旁插嘴说,当然是当劳模最得意了,上报纸,上电台,那会儿没有电视,三哥风光的叫人眼馋。
许荣城又摇摇头说,当劳模不怎么得意,那会儿,大家干活都差不多,领导抬举咱,伙计们也维护我,选我当劳模有点儿不好意思。要说得意的事,你们都不知道,就是每年国庆游行,我穿着工作服走在方队里的时候最得意,每次我都想,咱是产业工人,天底下最有能耐的人,什么半导体啊收音机啊,都是咱造的,将来,还要造更新鲜的玩艺。
横路又在一旁插嘴说,现在咱是最无能的人,一个马文登就能把咱捏出屎来,这就叫落地凤凰不如鸡,没让咱下岗就谢天谢地了。
你牢骚真多。牟平说,我想听三哥痛说革命家史。接着说,三哥,那个时候,你的热血是不是常常沸腾,一沸腾就想到要解放全人类。
许荣城一下警觉起来,你怎么对我的历史感兴趣,牟平啊,咱的话可是哪儿说哪儿撂,心里话也会落下话柄,别说了,咱喝酒吧。
你多心了,三哥。牟平说,我只不过对“文革”时期的工人史感兴趣罢了,没别的意思,你回忆往事的风采跟我爹差不多,他老人家也是落地凤凰,我想从你嘴里摸出那个年代的大体轮廓。
横路撮着鼻子说,气味不对劲,好像什么东西烧糊了。许荣城也闻到一股怪味,说,包工队在那儿烧电焊,去看看,他们进的保温材料都不阻燃,旁边就是成品间,放着咱的芯片,起火就麻烦啦。
牟平说,管咱个屁事,谁请的包工队谁负责,不是有资质吗,咱凭什么多管闲事。横路也说,对,咱不管,眼不见心不烦,三哥咱喝酒。
许荣城没有举杯,站起来边走边说,牢骚归牢骚,真要是起了火,咱不下岗才怪呢,老婆孩子等咱这俩钱吃饭上学呢。横路和牟平一听,也都站了起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窗上有人喊了一声,站住,都给我回来。
三个人回头一看,车间主任马文登站在窗外。许荣城吓了一跳说,小心点马主任,这可是三楼啊。马文登不理睬,瞪起眼睛说,都给我坐下,把你们的酒杯端起来。
窗外是条半米宽的水泥挡雨板,以前有人踩着它擦玻璃,后来掉下人去了,摔得半死不活,厂里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到那上面去。今天为了抓他们违反劳动纪律的事儿,马文登冒了极大的风险。
三个人面面相觑,回到桌前端起茶缸,然后一起回头望着马文登。这时,马文登手里的东西亮了一下,三人一惊,想起那是照相机的闪光灯。横路首先愤怒了,指着马文登说,你真能想得出来啊,怎么不掉下去摔死你。牟平也说,就是,为这么点儿小事,犯得上冒生命危险吗。
许荣城把横路和牟平挡在身后,对马文登说,没他们的事,马主任,今天我生日,一高兴就想请他们喝杯酒,这事记在我身上,我错了。来吧马主任,我把你拉进来,站在外面太危险了。
马文登让许荣城闪开说,不该你的事,老许,厂里已经下了名单,你到年龄了,下个月离岗退养。横路和牟平你俩听着,这一回人赃俱获,你们还想怎么抵赖。许荣城听着不对劲,端起茶缸喝一口酒说,马文登,横路也是该你叫的吗?应该叫人家陈威海、陈师傅,懂吗?
马文登趴在窗上愣住了,这时,走廊上叫喊声和脚步声响成一团,许荣城一甩手说,走啊伙计们,救火去。
走廊上烟雾腾腾,包工队真的闯了大祸,他们把材料间与成品间的墙壁上砸开了一个大洞,一面烧电焊,一面给暖气管保温,结果就着起火来,身边没有灭火器,也没有水龙,等到火着大了,农民兄弟便作鸟兽散去。火里冒出刺鼻的浓烟,一股股火苗像蛇一样朝洞口爬去,如果爬过洞口,成品间里的芯片就成了灰烬,电子元件厂将在这片灰烬中哭泣。
横路问,怎么办,三哥。牟平也问,三哥,怎么办。
许荣城一跺脚道,牟平你去打电话报火警,接着喊些人来,陈威海你去卫生间把身上浇透了水,往外搬东西,我去把那个窟窿堵上,大家都要注意安全,听清了没有。
三个人分头而去,等到横路像一只落汤鸡样跑回来时,许荣城已经不见踪影,横路喊了两声,似乎听到了许荣城的回应,于是,闷头往外搬东西。一会儿,救火车也来了,牟平又喊,却没有听到许荣城的声音。两根水柱把火舌压下,横路摇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烟尘里,被消防队员拖出门去。
火灭了,烟散了,厂里的领导都来了,马文登的照相机又派上了用场,咔嚓咔嚓照了一气,把领导在现场的景象都印到胶卷上了。然后背着照相机对领导汇报说,幸亏抢救及时,芯片一点没受损害。于是,现场有了些许欢快的气氛。
牟平一脸黑灰,失了魂似的哭喊,三哥,你在哪儿,三哥。
横路醒过来,跌跌撞撞跑进来,三哥,三哥,你别吓我,你在哪儿。
没有许荣城的声音,墙上的那个窟窿也不见了,可是,横路和牟平都看到了,那个窟窿里面堵着一团东西,被烧得像一坨焦炭。
三哥――横路和牟平的喊声像要咯血。
那团焦炭就是许荣城。横路和牟平眼前一黑,双双昏厥过去。等到他们醒来,那团焦炭已经从窟窿里面抠出来了,放在一扇烧焦的门板上。横路脱下上衣,轻轻盖到许荣城脸上,回头对牟平说,来吧,咱送三哥上路。
牟平一脸古怪,径直走到那个窟窿前面,用手指往墙上画了一下,白色的墙壁立刻显露出来。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去,用手掌在那面漆黑的墙上抹出四个洁白的大字:工人万岁。

后记: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想起一部老电影,一位革命者在黑板上写下“工人”两个字,然后告诉水深火热中的矿工们,这两个字摞起来,就是一个“天”字。我相信,多少年来,是中国工人支撑起了中国工业的天空。星移斗转,人世沧桑,他们有过让人仰慕的辉煌,也经历过身心疲惫的沉沦。但是,只要中国工业还在,工人将生生不息,而且,与之相传的还有浓浓的血脉和铮铮的铁骨。
谨以此文,献给我可敬可爱的工人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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