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沙丁鱼

文 / 叶帆

11/21/2019 10:31:20 PM

前进机械厂的钳工马丁伙同另一个钳工哈瑞一起吃午饭,马丁要了一份馄饨和油酥火烧,而哈瑞则吃了一碗牛肉拉面。饭后,他们打着饱嗝咬着牙签走到街上,仿佛刚从大宴席上撤下来似的。走着走着,马丁想起什么,对哈瑞说,走,我带你去看一处房子,我想租下来干买卖。
哈瑞笑了,牙逢里还夹着一丝牛肉,他说,目前只有两样买卖好做,一个是卖白粉,犯了事就杀头。另一个是开窑子,犯了事就蹲班房。
马丁吐掉牙签点上一支烟说,打我戴上红领巾那天,咱就不屈不挠地做一个好人,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一肚子正气,两肋叉清风,哪能和政府唱反调。
哈瑞说,那就很难挣到钱。据我所知,钱是个惰性很强的玩艺,不冒风险它不会跑进你的腰包。
马丁站下,用手一指说,就这儿。
哈瑞的眼睛睁的滚圆,这儿?
门脸儿不大,走进去是个两进的院落,里里外外七八间房,前前后后不见阳光,本来是一处民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人在院里上吊,院里的人就有些疑神疑鬼。后来,房管所的人来修房子,又从地理挖出几块白骨,这儿就成了鬼气森森的凶宅,居民们陆陆续续搬走了。
于是,这个院落和房子便闲置了好些年头,直到改革开放,人们醍醐灌顶样醒悟过来,喔,可以下海捞钱了。这些房子经过不同的装修,然后以不同的身份,走进不同的经济流派。
街道办事处租下这房子的时候,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写着万年青服装厂,生产一些中老年服装,苦苦地撑了不到两年,转手租给了一个从事餐饮的个体厨师,门口换上了庄户院饭店的招牌。厨师老板雄心勃勃,把两个院落都弄成了庄户人家的样式,屋里盘了土炕,院子里砌了一台碾盘,屋檐下还挂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辣椒,服务员也都是一身农家妮子的打扮。红火了不到一年,便露出虚脱相来,被工商税务乘胜一追,又露出一些马脚,于是熄火打烊。
不久,一个精于生意的温州人租下了院子,还是开饭店,这回叫梦露餐厅,装修成一派欧洲情调,用宝丽板摆弄出希腊式的门廊,还有石膏做成的罗马柱,墙上挂了些袒胸露背的外国女人,每个房间都有一个西洋名字。冷不丁走进去,还以为到了某一个地中海国家,等到酒菜一上,破绽就显露出来了。就这样惨淡经营了一年多,温州人夹着皮包溜走了。
再后来,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买卖,时而旅馆,时而仓库,甚至还有一段时间开过幼儿园,最终都以惨败结束。
这院子走不进经济领域,因为它是凶宅。
哈瑞一脸惊愕,你要租这房子?你有病!这房子闹鬼,谁粘上谁就要倒霉。
马丁说,这才对头,我就是让心里有鬼的人来闹鬼。见哈瑞不解,马丁又问他,你这一辈子恨过谁恼过谁?哈瑞说,要看哪个时期了,上学的时候恨我们班长,扎了两根大辫子,老打我的小报告。上班以后最恨的是车间主任,就是那个胡恩,其实你也恨他,这月又要扣咱奖金啦。还有分房的那个谢廖沙,因为我没送礼,没赶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害的我住丈母娘家,整天看小舅子的脸色。
马丁笑笑说,你受了这些委屈找谁发泄过吗?
哈瑞说,我敢吗?胡恩每次扣我奖金,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见了他还得笑脸相迎,一口一个主任,跟三孙子似的。还有谢廖沙,他从我手里掠夺了十万块钱,我能不恨他吗?可又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在心里咒他们,管个屁用。
马丁的笑容璀璨起来,往后好了,受了委屈,吃了憋气,来这里找我,保管你愁眉苦脸的进来,笑逐颜开的离去,让你的心灵不再有阴暗的影子,让你的头颅像帝王一样高高的昂起,一句话,这里将成为你心灵的天堂。
哈瑞想了一会儿,心里豁然开朗,我知道了,你想开一家发泄吧,对不?这买卖国外早就有了,国内听说也有,可咱这儿没有,你想吃螃蟹?
马丁说,现在的生意人目光短浅,只管自己挣钱,不管顾客的心理状态,我有责任进行人道主义的救助,想想看,这样的生意多有意义啊,它能平息人们心中的愤怒,它能满足各界人士的心理需求,它能使侏儒变得像巨人一样高大,它能把无望变得像日月星辰一样真实,能促进家庭和睦,能维护社会稳定,这是多大的善行啊。当然了,收入也会很可观的。
哈瑞说,那你就干吧,开张那天让我来第一个动手,小学的班长就饶了她,先揍胡恩,再打谢廖沙,打他个皮开肉绽灵魂出壳。
三天以后,马丁租下了这片凶宅。一个月后,马丁办理了停薪留职,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里,他往院子门口挂了一块招牌,写着:梦想成真发泄吧。
晚上,哈瑞下班来到发泄吧里,马丁迎上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现在客人满了,请阁下到休息室等一会儿好吗。
哈瑞说,别这样马丁,你的嘴脸跟胡恩似的。先给我开个房间,摆上两个冤家,咱出手不凡,先来个一打二,然后单独清算。
马丁说,真的客满,哈瑞,有三个房间被好莱坞公司包了,三帮员工在审判总经理、董事长和总会计师。里面那两个房间,一个是打官司输了,正在清算他的律师,一个是到医院被大夫拔错了牙,正撮着腮帮踹人呐。另外两间,一个失恋的姑娘在惩罚负心郎,另一个最有趣,他说他代表萨达姆,要把布什父子判处绞刑。还有两间我不告诉你,如果碰上你就知道是谁啦。你先登个记,哈瑞,你要男偶还是女偶?几个?
哈瑞不解,什么偶?马丁解释说,就是你说的冤家,是男是女,有几个,另外,偶的形态也不一样,有跪姿的,有站姿的,需要什么样的。还有器械,有橡塑棍棒,有尼龙鞭子,喜欢哪种服务生好为你准备。
哈瑞明白了,说,两个,都是男的,一个胡恩,一个谢廖沙,统统给我跪着,器械嘛,你给我找把刀子,马丁,我要捅他们几刀。
马丁一脸严肃说,这个做不到,哈瑞,我们开的是发泄吧,不是屠宰场,我们不主张杀人,不主张动刀,这是我们职业道德的底线,明白吗。你可以对偶像拳打脚踢,可以谩骂侮辱,但是不能杀人,我们拒绝一切形式的杀戮。
哈瑞笑了说,我操,这么多规矩。不过你还是破了纪录,在这片房子的历史上,你的生意干的最成功,想不到有这么多顾客。
马丁说,顾客多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让人愤懑的事情多,这周围,除了咱机械厂,还有针织厂、木器厂和服装厂,只要到了发奖金的日子,我就顾客盈门。明年,我还要再租几处房子,我想开连锁店,形成规模产业。
话没说完,从里面院里走出一个人来,哈瑞一看,是车间主任胡恩,立刻惊愕的闭不上嘴了,斜起眼睛看着胡恩意气风发的走了。刚要问马丁,里面院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是房管科的谢廖沙,同样意气风发的离去。
他们?哈瑞说,他们也有冤家?
马丁说,厂长他们都来过,谁的肚子里面没有几滴苦水。
哈瑞摇摇头说,我操,真让我开眼了,马丁,你这个发泄吧像个什么?
马丁说,像一只罐头盒,顾客是里面的沙丁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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