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马洪亮
不是样板戏里那个苦大仇深的老码头工人。
这个马洪亮背景挺复杂,解放前当过国军,被抓的壮丁,一直是个喽罗兵,上了岁数以后,他还能记得原来的番号,只是搞不清究竟是王耀武的部队,还是陈长捷的部队,反正济南战役的时候他开了小差,拖着一条美国卡宾投了解放军。马洪亮象他们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沿袭了一种历史的称谓,总是管解放军叫八路,他对八路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亲需要照顾。八路的官儿很体恤孝子,就给他开了一张路条,让他回家去给娘行孝。
实际上,马洪亮撒了谎,他八岁上娘就死了,用一张苇席卷着,葬在村外乱坟冈上。他惦记得是一个十八岁的女人,在清河县,是杂货店掌柜的女儿,马洪亮在那儿驻军的时候,眉来眼去勾搭上的。别看马洪亮是个兵,可手里有钱,钱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用来路不明的钱给杂货店小姐买零嘴,还买过一副手镯,最后一次买的兰士林布,小姐用它做成旗袍,往镜子前一站,幸福的有些晕眩。马洪亮趁着人家晕眩之际便下手了,并且获得了成功。小姐在双重幸福中不能自拔,就和马洪亮私定了终身。
济南战役结束后,解放军又一鼓作气打青岛,而马洪亮则跑到清河县,趁着风高月黑,击掌三声为号,拐着人家小姐私奔了。用马洪亮的说法,他是和八路一块进的青岛,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是入城干部。
这个时候,马洪亮手里依然有钱,谁也不知道钱从哪儿来的,连跟他私奔的小姐也不知道,他用钱给小姐开了个杂货店,自己却到运输联社拉地盘车去了。因为家传的原因,小姐对杂货店很在行,经营的生气勃勃。马洪亮在一个瑰丽的黄昏,用地盘车拉回来一个铁家伙,街上邻居们懵懂了一会,才想起这玩艺原来是保险柜呀。邻居问马洪亮,买的?马洪亮说,是,是买的。 邻居又问,用它来装钱?马洪亮说,是,是装钱。邻居们的目光立刻意味深长了起来。
后来的日子里就有了运动,一搞运动,人们就要查马洪亮的来龙去脉,每到这时,马洪亮就将八路开给他的路条拿出来,群众一看,解放军都恩准了,咱还追究什么。再说了,他拉地盘车,看上去也象个劳动人民,就不再难为他,还到他家杂货店里买东西。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时候,革命舞台上出了个马洪亮,人家唱“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而我们小街上的马洪亮却不行了,日渐消瘦了不说,还浑身打颤,尤其那双手,颤得一塌糊涂,有人去买烟,他接不着人家的钱,人家也接不着他的烟。即使这样,革命群众也没放过它,等他拿出八路的路条之后,大家擦亮眼睛一看,那枚章子上竟然刻着这样两个字:税迄。啧啧,这个马洪亮一定有问题。
就在追查马洪亮问题的时候,他却死了,按民间的说法,叫做死无对证。革命群众就查抄了他家的杂货店,当然了,主要目标是那只保险柜。抄家那天,先把马洪亮的尸体运走了,然后才把保险柜搬到马路上。马洪亮的遗孀很坦然,在众目睽睽下把保险柜打开,群众一拥而上,里面果真有许多钱,一沓一沓的,叫人肃然起敬,也叫人倒吸一口凉气。等到拿出来细看时,不禁又犯了嘀咕,这是什么钱啊?怎么一张就十万呀?群众里有智叟,睃过一眼就笑了说,没用了,是国民党钱,叫绵羊票子,跟擦腚纸一样。
于是,群众就哄街大笑,笑声里,绵羊票子就被抛向空中,跟传单似的。
几天以后,我和同学在林大伟家玩,林大伟是中学生,参加过几次抄家活动,很有些见识,他对我同学马玉石说,你要是敢从窗上跳下去,我给你两万块钱。马玉石眼睛一亮,人接着就从窗口上消失了。等到马玉石再次爬上楼来,我们看到他崴了脚脖子,一瘸一瘸的,把手伸向林大伟。林大伟毫不含糊,当即摸出一张票子给他说,拿去吧,不用找了。我们一看,是绵羊票子,面值十万。
于是,我们又想起了马洪亮。
陈文礼
很早就认识这个人,他是我同学王志杰的邻居,似乎在一家木器厂当会计,白净的面皮,穿戴也很得体,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人。我到志杰家去的时候,常在楼道里碰见他,见了面也喊一声陈叔,擦肩而过之后也就不再思量。
后来,真正仔细打量陈文礼是因为他怀里抱了一只大公鸡。同学王志杰告诉我说,现在流行打公鸡血,能治病,陈叔家里养了两只,轮流抽血,往他的血管里注射。听了以后,我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那时候,我家里也养着鸡,一只公鸡和一群母鸡,那公鸡浑身雪白,骁勇善战,在小街上没有对手,我管它叫“秃鹰”,有时也叫它“哥萨克白匪。”对于公鸡,我那时的认识只有两点,一个是可以斗鸡玩,另一个是公鸡爱耍流氓,动不动就对母鸡摆出一副流氓架势。可没听说过公鸡血能治病。于是,就认真的打量起陈文礼来。首先看他有没有好斗的迹象,譬如见了别的男人,是不是也象公鸡那样,弓起身子,摆出决斗的姿态。可是没有,陈叔一直文质彬彬的。于是再观察,看他见了女人是一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象公鸡那样无耻。也没有,陈叔始终都很有教养的。
说实话,这事挺让我失望的,一个人身体里有鸡的血脉,却没有鸡的行为,真是不可思议啊。于是决定,把这件事忘掉,回头问我的同学王志杰,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志杰说,没睡好,天不亮就被陈叔吵醒了。我又问,陈叔他怎么啦?志杰一脸不悦地说,他早上起来打鸣。
天哪,他终于有了一点公鸡的特征。
后来,打鸡血的事过时了,又兴起喝醋疗法,并在醋里养上某一种生物,我从陈叔家的门缝里看到过,玻璃瓶中的米醋泡着象水母一样的东西,立刻让我想起医学院的标本室。我跟志杰说,千万别兴炼丹,那样,陈叔还要在家里支起八卦炉,多麻烦啊。
过了一阵子,喝醋又不行了,时兴甩手疗法。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和志杰看到陈叔在海边,和一大帮人一起甩手,他脸上的神情很肃穆,象朝圣似的。等到甩手疗法又过时了,陈叔也退休了,这让他如虎添翼,有充分的时间去追逐各种时兴的疗法。后来,我们都参加了工作,很长时间才能和志杰见上一面。好些年后,在街上碰到志杰,他告诉我,陈叔死了,死于帕金森症,而他生前,海边公园流行的功法,他全部操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