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北冥有鱼
11/22/2019 11:25:19 PM
评价一个城市,不同人有不同的标准。吃货专注美味,拍客看重美景,土豪崇尚购物,情侣喜欢幽静,作为一个书迷,我最关心的是城市的购书环境。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蓄谋已久的藏书计划开始实施。那时,青岛和全国各地一样,一个区县配备一个新华书店,由于肩负着“宣传阵地”的使命,书籍基本是口号式的政治文学类,大一点的胶州路口的市新华书店,同样是印数惊人的大路货,和我的期望有不小差距。相比之下,中山路上的古籍书店虽然店面小些,可脚下斑驳的地板和满壁的点校古籍,加上几位文艺女青年式的店员,营造出一种高雅的氛围,我初期的藏书不少是在那里购入的。但那时的图书更新周期很长,仅仅一个书店难以满足我的购书热情,于是到外地购书成了我人生一大乐事。那个时期我经常出差,每到一个城市,访书是公干之余最重要的事情。我经常去的城市是北京和上海,琉璃厂和福州路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那里鳞次栉比的古旧书店让我流连忘返,误事、误车的事经常发生。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扛着沉重的包裹匆匆赶车、赶船的情景。那时候的物流还不发达,也没有时间去邮局,买的书只能靠自己搬运。我每次买的书少说几十斤、重的时候一百多斤,琉璃厂离北京站近还好说,对我意志的最大考验,是乘坐上海至青岛海上班轮登轮前和到达后两边长长的码头。
几个大包轮换向前移动,到了关键时刻要拼尽全力将所有包裹一起扛起。经常有人以为我是贩卖紧俏物资的“倒爷”,不时有人问,“这次进的什么货?”也有船员善意地告诫,“差不多就行了,别要钱不要命了!”现在想想,倘若当时真的当个倒爷,攒一大笔钱应该没什么问题,物质生活肯定会很优越,但有没有现在这样的心情就不好说了。藏书和读书的最大好处,是会让你随时随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虽说扛大包很辛苦,但辛苦之后的幸福感也会更强一些。当火车或是轮船启动,赶车(船)时的紧张心情顿时放松,一一摩挲着淘来的书册,偶尔打开读上一段,间或抬头看看远处的风景,感觉就像拥有三宫六院的皇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外地大规模买书了,原因不仅因为前期背书落下了腰椎的毛病,更重要的是青岛已有几家值得以身相许的书店了。
最先接触的是安徽路上的大地书屋,这是一间面积不大,专卖文史书籍的个体书店,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成了我工余休闲的最佳去处。当时开架售书还不太普及,在国营书店买书要隔着柜台小心翼翼地恳请售货员将你有意的书从书架上拿过来看一下,如果看多了或是光看不买要遭白眼的。而大地书屋从一开业便清一色地开架售书,所有的图书随便翻阅,买或不买完全是你的自由。店主老张是个对人很热情,对书很热爱的人。我们经常就书的问题展开讨论,小店里气氛融洽、心情放松。我在大地书屋买的书没有进行统计,印象较深的是那套接近收齐的《中国大百科全书》,还有一套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大地书屋前后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搬到了大学路,面积比以前大了,但生意却没有以前火了,先是听说老张病了,后来又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大地书屋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比大地书屋稍晚一些开业的还有位于高密路上的学苑书店,规模和大地书屋差不多,书籍从地面一直摆到屋顶,我第一次到店中,就买到了景仰已久的顾炎武的《日知录》,让我对其大有好感。店主张亚林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小老板。后来,又在东部泉州路开了第二家店,进的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有点情调、有点叛逆的文艺类书籍。店里挂着巨大的切.格瓦拉头像,若隐若现的背景音乐是忧郁且很随意的美国蓝调。张亚林经常借助书店搞一些影展、书评等沙龙活动,吸引了不少文艺青年的关注。新世纪初,他曾邀我到店里作了一次古籍方面的讲座,那时,我刚刚收了一些古籍,看了几本古籍方面的书,现蒸热卖,胡侃了一个晚上,幸好听众中没有真懂的人。
随着书店热在城市当中蔓延。个体书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像齐东路上的惠文和宝业,文化市场里的东兴、宏大和众仁,还有昌乐路上的大唐书社,都很有特色,也都做得不错。新世纪初在泉州路还有一家叫好书艺的图书菜市,各类书籍一律11元一斤,我曾一下子称了好多本《时代的先声》,后来才听说是禁书。有道是萝卜快了不洗泥,大多小书店不正规,来得快,倒闭的也快,有些刚刚听别人说起,再去就找不着了。相比较而言,汉京书店是青岛个体书店中成立较早、比较正规的一家。
汉京书店开业的时间和大地书屋差不多,最初坐落在莘县路南头,和四川路上的幸福楼相去不远,我第一次去就是以幸福楼为坐标找去的。记得书店的大门口挂着一副木刻对联,“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让看惯了政治口号的人们有一些异样的感觉,进得门来,书盈四壁、满目琳琅,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有找到组织的感觉。在后面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汉京书店成了我精神上的寄托,一时不去就会感到难受。
一个书店的层次定位很重要,如果太专业,则会曲高和寡,如果太通俗,则会失去那些真正的爱书人。和学苑书店走休闲小资、大唐书社走纯正学术路线不同,汉京书店的书籍是专业性和可读性兼有,让专业人士感觉不虚此行,让我这类好事者也不会知难而退。汉京的书以鉴赏和历史类居多,品种比较全。他们和文物、中华书局、上海古籍等老牌出版社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那些印数较少、很受欢迎的书这里一般都有,有些国营书店不大敢进的画册、全集在这里也能找到。我就在这里买了不少大家文集,有俞樾的《茶香室丛抄》、何焯的《义门读书记》、王国维的《观堂集林》、还有王恺运的《湘绮楼诗文集》等。当时买书也是抱怨书价贵,但和现在比就很便宜了。汉京书店刚开业的那几年,经常进一些宣纸影印古籍,广东人民八十年代宣纸印刷的44册的《点石斋画报》,500元一套,现在价格已经翻了十倍了,当时以800元购入《中国版刻图录》,随后这个价格就再也买不到了,还有《宋刻方舆胜览》《禹贡论山川地理》等多种,现在都涨得不敢问价了。我在汉京购买的书还有当时不太容易买到的《翁同和日记》《郑孝胥日记》,大量古代笔记小说以及许多收藏类书籍。
一个书店要办得好,靠稀缺的书籍来吸引顾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让顾客有一种放心、舒心的感觉。汉京的主人段琍深谙图书经营之道,除了按照自己的理解组织好货源外,她经常询问读者的意见,进书的针对性很强,她还会利用书店的优势给读者一些出版信息,并提出一些合理化的购买建议。刚开业时,段琍的姐姐姐夫和她一起打理书店,姐夫王清涛是一个很善于沟通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学问高低都能搭上话,并且很快就知道你的所需,下次再来,他就会主动向你介绍感兴趣的书,而且将该书的优劣都告诉你,一点也没有勉强的意思。王清涛后来出国了,新来的老曾和王清涛的脾气差不多,客人一进店,他就忙不迭地和你打招呼、为你介绍书籍,而且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我几次请他帮忙订购我所需要的书,都是如愿以偿,有时请他帮着凑个缺本什么的,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不厌其烦地联系。由于汉京的良好信誉,使它建立了自己相对固定的读者群,二者相互关照、相得益彰。
汉京书店的读者层次相对较高,这里也成了岛上爱书人聚集交流的场所,我在这里认识了不少饱学之士。进到店里,经常会邂逅多日不见的老友,于是,执书而立,简单交流一下读书的情况,然后再各自搜书。碰不到熟人的时候,老曾也会告诉你,某某刚刚离开,某某在哪天问起过你,某某某又出了新书了,让人感到生活在一个充满温情和动感的圈子里。这里还经常为书友代卖自己创作的书,我在这里收集了不少岛上名家新作。
汉京书店先后搬了四次家,第一次是因为轮渡码头一带的改造,从莘县路搬到堂邑路去了,第二次是因为高铁的建设而从堂邑路搬到中山路北端,后来又在昌乐路开辟了新店,好长时间是中山路和昌乐路两个店同时经营,直到前不久中山路店才停了,今年,因为昌乐路一段改造,又搬到了文化市场大楼内。依然是那样的风格、依然是那样的笑脸。套用一句当年的流行语:“工作地点变了、工作条件变了,可他们为人民服务的红心没有变”。
这些年,与书为伴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寻古访书是每周必备的功课。随着新的交易平台的出现,我的寻访范围也在扩大,从旧书网和昌乐路地摊上淘的书在我的藏书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我们半价书店、良友书坊等书业新生代也在吸引着我的目光,然而,汉京在我心目当中的位置依然没变,每周一次的探访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很少空手而归。
说良心话,青岛的文化氛围比起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有不小差距,在书店方面也是如此。这些年凭着段琍、张亚林们的努力,这种差距正在缩小,而且在某些方面也很有自己的特色。网上阅读和网络书店的兴起,让实体书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利益攸关的严峻形势下,好多个体书店选择了退出。现在昌乐路文化市场的书店转行、缩小规模已成为常态。剩下的也是在惨淡经营。去年,我很有好感的东兴书店在一周之内不见了,让我感到一丝淡淡的忧伤,也暗自为汉京们感到担心。
实际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在书海搏击了多年的冲浪好手,已经对形势有了准确的判断,开始调整自己的方向。学苑书店秉承他们的一贯作风,时尚休闲与书店联姻,新成立的“不是书店”,搞得风生水起。汉京书店在保留传统书店的同时,集多种经营于一身的汉京文化艺术馆也已开门纳客。尽管一些真正的书迷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目前正面临着传统书业大洗牌的关口,固守传统需要智慧,涅磐重生需要勇气,相信他们的选择与努力。
前不久,汉京在门口贴了一则启事,希望有过交际的读者写一写自己与汉京的故事,提提对汉京的要求和希望,以此作为建店20周年的纪念。看后我的感触良深,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好多买的书还没来得及读,20年就过去了。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一种沿袭了上千年的文人生活方式正在悄悄改变,让这些休戚相关的人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因为年华易逝还是留恋旧事,我的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动。
当时我就决定要写一篇文字,除了回望一下自己走过的藏书之路,更重要的是向青岛独立书店的先行者和坚守者表示自己的敬意。
当随波逐流成为一种时尚
当生命被作为一场赌博游戏
贫瘠的季风敲打着不安的窗
栀子花也发出一声叹息
是谁点缀了荒野上的梦
是谁给了我小路上行走的勇气
二十年的守护似春雨飘过
小草初露是复苏的土地
晨曦中栀子花呢喃欲语
书架上堆满凝固的记忆
乘着整点的钟声我们再次出发
继续寻找那失去的意义
*我们许下一个小小的心愿
二十年后再写续集 *
落笔草草,辞不尽意,谨以此怀念逝去的美好时光,并祝汉京二秩荣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