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1/25/2019 12:04:28 PM
天黑成一坨,灯光闪了一下,把夜色撕开一角,他们走过去,黑暗又在身后合拢。
猛子说,别送啦,天凉,起毛子风了。
玉芬说,我要送,你这一去,风里浪里,让人心里悬着。
说着,走上石坝,坝上有堵女墙,墙下是一湾静水,锚着一条快船。
玉芬把灯搁到女墙上,灯前分明是两个人,身后却有一道影子。玉芬在猛子怀里扭来扭去说,我老怕,猛子,怕你有闪失。在我炕上,我觉得有你,下到海里,总怕你不能回来。我已经死过一个男人,不能让你再出事。
猛子把玉芬抱紧说,不会,我出不了事,龙王的闺女都出阁了,不会再招我给他当驸马。这是最后一次,办完事我就回来。我要娶你,玉芬,娶你做我的女人。
玉芬把猛子搂得更紧,猛子又说,我要走了,回来时候,顺道给你逮个夜叉,你说,要公的还是要母的,使绳拴了,给你看门。
玉芬说,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你。
猛子上了船,那船有灵性,像马一样躁动起来。篙子一点,蓬帆便扯了起来,碾出几簇银光,星星点点铺在船底,满天夜色,让风帆掠去一半。
船过岬角,猛子又回头望一眼,风灯还在女墙那儿亮着,风灯在,玉芬就在。
猛子心里充满甜蜜,又向岬角那片松林睃去。那儿是片乱葬岗,死去的渔人都埋在那儿,不是尸骨,而是衣冠,每一块石碑都面海而立,似无言的呼唤,假使有那么一天,渔人的魂儿打这片洋面上路过,看到自己还有个土巢,会喜眉笑眼的在这儿盘桓几天。
猛子才要收回目光,似乎觉得松林里有烟火明灭,猛子想,那一定是老宽,是老宽的魂儿坐在那里,倚着自己的石碑咂烟袋。猛子拿不准,老宽是瞅我呢,还是盯着玉芬的风灯。老宽是玉芬的男人,也是个出色的老大,三年前给渔行押货,从南边回来走了两天,几条灰鲨也尾随了两天。老宽毫不介意,他喝一声,灰鲨就把背鳍沉到海里。可是,走到黑水洋那儿,灰鲨们反了性子,一声呼哨,便动手了。先咬碎舵板,又衔了橹去,一条大船像片树叶儿那样,顷刻便颠覆了。老宽和别的渔人一起,被灰鲨们嚼了一顿,残渣落到海底,一船桐油却在海上漂了好些日子。
渔人死了,渔人的女人要么再嫁,要么不嫁。再嫁的,还是渔人,不过换了个名份,以前是张三的女人,现在是李四的女人了。不嫁的,也离不开渔人,也有个名份,不过不是张三的,也不是李四的,是大家的女人。渔人们管这种女人叫“半掩门子”,她们跟谁都可以相好,和谁也能上炕睡觉。
老宽让鲨鱼嚼了以后,猛子不想让玉芬作“半掩门子”,他要娶玉芬做自己的
女人,娶女人要花钱,往海里撒网,捞不上多少银子。猛子脑筋一转,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几个回合,他就有了发迹的端倪。
海西那边是民主政府,每天早上,八路们吹了号就跑操,又唱歌,又学习,还把渔霸的财产分了,剩下些鸦片不能分,堆在屋里,叫人心里添堵。海东那边是国民政府,每天晚上,丘八们喝酒赌钱找女人,闹得荒唐无聊了,就想找口烟抽,没有大烟,白粉也凑合。可就是海东这边太穷,有钱人都在海西,和大烟一比,酒啊钱啊女人啊,什么意思也都没有了,烟那玩艺太妙,让自己觉得自己像神仙。
猛子到海西,和那边的八路说,这些大烟没有用,换成汉阳造好不。八路当然高兴,就把这事托付给猛子。猛子又来到海东,对丘八们说,又不打仗,挂着些破枪做甚,不如换几两烟膏,弟兄们神仙一回。丘八们求之不得,也把事儿委派给猛子。猛子两下里揣掇,两下里落些实惠。
猛子又回头看一眼,玉芬的风灯还亮着,便冲着岬角喊道,早些歇吧,老宽,我和玉芬睡了,她是我的女人了,我去取钱,明天把她接回家。
岬角松林里的烟火熄灭了,可玉芬的风灯还亮着。
猛子到了海西,刚一上岸,就让八路使绳子捆了。八路说他昧下两条快枪,猛子辩解说,没有,我心里只有玉芬,我要枪做甚。八路打了他两个嘴巴,把他关在屋里,说让他反醒。到后半夜,猛子扒开窗棂,狸猫一样钻出去,溜到村后,从老榆树下起出一包银元,掖进怀里,上船逃走。
转过岬角,天色已经放亮,猛子坐在帆蓬下想,接上玉芬,远走高飞,什么枪啊烟土啊,都不是好东西。往后,还要到海里撒网,做个本分渔人。
锚下船,跳上石坝,眼前就是那道女墙。猛子的目光僵住,他看见风灯还放在女墙上,灯火已经熄灭。是玉芬忘了吗,还是这个女人耍了花枪。猛子拿起风灯,还没走到玉芬门前,门就打开了。一个渔人走出来,回头说,等我呵,哪天有空我还来。玉芬倚在门框上,新娘一样娇嗔道,早回呵,别让我揪着心。
猛子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每次我上了船,她把风灯放在女墙上,人却早就回了家里,我一路回头,心里万般感激的时候,她又和别个渔人在炕上滚作一团。喔,女人哟,猛子心里装得下海,怎么装不下一个女人和一盏风灯。
猛子站了一会,在一片殷红的霞光里,把那盏风灯掷出去。风灯碎了,猛子又回到他的船上,他想,自己不再需要女人了,如果可能,他想和老宽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