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王三出生在大杂院里,6岁那年被小儿麻痹症骚扰了一下,一条腿落下了残疾,脚后跟落不了地,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除了走像不太好看,其它并无大碍。他跛着一条腿上完小学上中学,然后进了街道工厂糊纸盒,生活平静得没有一点儿波澜,就像他糊纸盒的那盆糨糊。
春天的一个夜晚,王三在睡梦中遗精了,早晨醒来神情就有些恍惚,恍惚中又看见姐姐埋头洗脸时露出的半拉胸脯,想起一些和女人有关的事宜。于是,王三跟父母提出了治疗脚疾的要求。王三说,他已经打听好了,有一座县城医院能治这种病,开刀就好,下床能跑,神奇极了。父母拗不过王三,凑齐了盘缠和医药费,王三信心百倍,一跛一跛地登上了西行列车。
王三走了好些日子之后,报纸上开始谴责我们南边的一个国家,本来挺睦邻友好的,咱帮它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还帮它重建家园过好日子,殊料它不但忘恩负义还恩将仇报,动不动就在边境上挑起事端,让中国人民感到痛心疾首,也让大杂院里的人们怒火中烧,一齐说,打它狗日的,让它灵魂出壳。说着说着,天色暗了下来,就在白昼和夜幕交接之际,一个人拄着双拐走进大院,脸上挂着凝重的苍茫,对谁也不理睬,径直走回家去。双拐在石板路上发出悲怆的声响,让人透不过气来。
王三回来了,去的时候他仅仅跛着一条腿,而现在,他却拄着双拐,成了严重的残疾人,就是说,手术失败了。在那个经营农业的县城里,由一拨操着当地方言的大夫们一拨弄,王三就遭受了雪上加霜的厄运。
王三回来后闭门不出,在家里借酒浇愁,邻居刘泉跟王三家很要好,时常过去劝他,给他讲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的故事,希望他扬起生命的风帆,勇敢地同厄运搏斗。但是,每次王三都从酒杯上吐出一个字说,操,我是完了。
王三真的完了,他把一瓶安眠药吞进肚里,王三的妹妹在半夜把刘泉擂醒,刘泉背起王三跑到医院。拂晓时分,王三脱离了危险,当刘泉在病房外面点燃香烟的时候,集结在南疆的中国军队越过国境线,去惩罚那个忘恩负义的朋友了。这天,收音机和电视里开始播放一支歌曲,歌词这样唱道;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歌曲的曲调既悲壮又高昂,以至王三离开医院的时候,竟然拄着一只拐也能行走了,另一只拐被刘泉扛在肩上,他们说着笑着回到大院。王三许诺,从此再不寻短见了,老老实实到街道工厂糊纸盒去。刘泉很高兴,在家置办了一点酒菜,庆贺王三的新生。
此后,王三的生活更平淡了,像所有自食其力的残疾人一样,靠微薄的工资,吃着粗茶淡饭,吸着劣质香烟,喝着最便宜的白酒,早出晚归,让刘泉心里又欣慰又有点儿酸涩,他觉得王三除了糊纸盒,更多的是在糊自己的生命,就是把自己身上刷一层糨糊,再贴上一层纸,这样层层叠叠把自己弄成一只纸壳盒子,看上去挺硬朗,其实很脆弱。
没有多久,南边的战事就结束了,我们的军队凯旋而归,凡是参加那次军事行动的军人,都受到了鲜花和掌声的礼遇,活着的,被授予各种嘉奖,死了的,被追谥为烈士。就在这个时候,王三突然穿上了黄军装,容光焕发地在大院里进进出出,而且,他似乎不去街道工厂糊纸盒了。这些变化首先被刘泉察觉到了,他看见王三从军装口袋里掏出的烟卷儿高档了,其次,王三酒瓶上的商标也扎眼了,加上王三脸上的春风,种种迹象表明,王三走上了发迹的道路。
王三的生活真的有了变化,变化的缘由是与一个人的碰撞。
那天,王三百无聊赖,去胜利街小学门前看人打牌,那儿终年有一堆人用纸牌消磨时光。王三穿着平时的衣裳,走到胜利街小学门前的时候,他忽然想吸一支烟,就在王三点烟的时候,胜利街小学的校长急匆匆走出来,一下就把王三撞了个骨碌,王三在地上破口大骂。小学校长扔了皮包把王三拉起来,一边道歉一边为王三掸净身上的灰尘,然后又拿出烟来为王三点燃。吸着烟,校长眼睛一亮,问王三,同志,您是老山前线下来的吧?王三一愣,下意识地正了正衣襟,把腋下的拐杖看了看,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是又怎么样?校长又把烟卷儿扔了,攥住王三的手说,可找到英雄了,我正为这事儿犯愁呢,别的学校都请到了前线下来的英雄给孩子做报告,我们也不能落后。同志,到我们学校给孩子讲讲战斗故事吧,您受伤致残,一定有很多英雄事迹,我代表胜利街小学,热烈欢迎您来做报告。
王三懵懂了,支支吾吾说不出究竟答应了还是辞谢了,校长穷追不舍道,您不用着急,我派两个老师,您只要讲几个故事,剩下的老师们就给您写成材料了。来,咱们到学校办公室谈谈。
王三清醒了,恢复了审时度势的基本功能,他断然拒绝说,今天我有事儿,过两天再说吧。校长一锤定音,明天吧。说着回头拦下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大额钞票,嘱咐司机,把我们的英雄送回家,明天八点再接到我们学校。等到车子开走,校长才想起什么,冲着车喊,英雄,您贵姓啊。
那天,出租车司机听说王三是前线回来的英雄,说什么也不收王三的车钱,王三就不好意思让人送回家了,在一处集市附近下了车,用那张大额钞票买了一套军装,又在报摊上买了几本关于那场战争的报告文学书籍。回到家后,王三穿上军装,开始攻读那场战争的文学版本,到第二天早上,王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某集团军的退役战士了。但是,去不去胜利街小学,却让王三犯了踌躇,他将一枚伍分的硬币抛了几回,根据五局三胜的原则,王三终于站在胜利街小学门前了。
事情比王三想象的简单,小学校长派了两位语文教师,根据王三凌乱的口述,很快就写出一个报告梗概,然后往里添加细节,很多细节是在两位老师启发下产生的,整个过程像是在诱供。好些细节,在革命战争题材的电影里能找到痕迹,可见英雄的事迹总有些大同小异。
两天后,王三以那场战争亲历者的身份坐到了胜利街小学的孩子们面前,对他们讲了猫耳洞里的故事,讲述了热带丛林里惊心动魄的侦察行动,还讲述了自己为救战友而身负重伤的过程。在王三的讲述中,他的脚是被敌人埋设的地雷炸坏的,而且,在他即将昏迷之前,他扣动了扳机,将敌人打死在湄公河里。
掌声如同潮水一般铺叠开来,王三激动的有些晕眩,报告会结束的时候,孩子们向他献上了鲜花,王三捧着鲜花向孩子们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在校长和老师陪同下,到教师餐厅共进午餐,并且接受了校长以私人身份赠送的两条香烟。
离开胜利街小学的时候,校长把王三送到门口,握手告别的时候,校长的笑容暧昧起来,小声对王三说,就此打住吧,冒牌货,这样的戏再演下去就会砸锅,弄不好还要进局子,懂吗?
王三一愣,你,你怎么知道的?
校长说,老山在云南境内而不是广西,参战部队过境之后穿的是迷彩服而不是黄军装,六四式手枪配给营团一级的干部,战士执行任务,配备的是五四式手枪。还有,你说的地雷是电影《地雷战》里的货色。总而言之,你漏洞百出。
王三毫不气馁,问校长,既然知道我是冒牌的,干吗还要我讲。
校长的笑容依旧暧昧,说,鱼目有时也能混珠。说完,校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一个让人铭记的午后,王三在阳光里愣怔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中把人家一个地摊给践踏了,被人一拐杖打倒在地。王三正要开骂,发现摊主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腿有残疾的年轻人,地摊上摆着学生喜欢的小零碎。不等王三开口,摊主说道,刚才叫人剥了画皮,立马没心没肺了,人啊,都爱犯贱,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儿。
王三余勇可贾,鄙薄道,你算老几?你能跟我比吗?
摊主一笑,把地摊的垫布掀起一角,王三的嘴巴就合不拢了。那儿放着两枚奖章,还有一本受奖证书和一本伤残军人证书,人家才是从猫耳洞里走出来的。王三不解,问人家,你该去做报告呀,怎么跑这儿摆地摊啦?摊主说,热闹几天,不能热闹一辈子,跟作报告相比,还是地摊长远一些。王三还是不解,你的奖章证书该放在家里好好保存,拿到地摊上干什么?摊主说,这是我的营业执照,谁撵我走,我就给他看看,比你招摇撞骗实惠多了,懂吗老弟,这就是咱俩的差别。
王三没有听懂人家的话,回家的路上他又突发奇想,买了一张硕大的中国地图,回到家就挂到墙上,沿着国境线看来看去。刘泉来串门,问王三,看什么?你要出国访问?
王三头也不抬地说,看看咱们下个冤家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