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楼的边楼人家

文 / 韩嘉川

2018-05-30

住在市场楼西边楼的大鼻子银匠,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平时很少见到他的身影。而他们家邻居们见到最多的是大娘,那是一个面目清秀干净利索的女人,脑后挽了一个簪,总是深色的衣服。因是小脚,走路很慢,常常扶着走廊的墙壁,向楼梯口外探头喊孩子们回家,那声音也是弱弱的。存是他们家的男孩子,在长身体的调皮年龄,也和邻居的孩子们聚堆。市场楼中间的百货公司不仅有宽大的天桥向东西两边的边楼连接,而且天桥就是一个宽敞的大平台,孩子们平时在那里玩儿。存的大娘在楼梯口可以看到在天桥与楼台上疯跑的孩子们。
存的妈妈在纺织厂工作,她出现在邻居视野中的身影总是匆匆忙忙的,列宁装布拉吉的穿着,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时尚的。存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是由大娘带大的。他们家在西边楼上住的相对比较宽敞,几个做卧室的房间外,还有一个房间是大鼻子银匠自己专用的。有一次存带我去他家玩儿,看到大鼻子的房间里有小炉子小錾子之类的工具,大鼻子一个人坐在里面,他的头特别大,在宽阔的脸面上耸起的鼻子特别突出。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给人加工首饰。我当时被告诫,不要对外乱说他在干什么。
与存家相邻的,有开过小戏院的,开过染坊的,开过杂货铺的,还有曾经做过拳击手的鹞子家。不过这些人家经过工商业改造之后,都不再从事原来的行业了,或到工厂当工人,或到公私合营的商业部门工作,或在家干点儿加工活,譬如大鼻子银匠;也有什么也不干吃积蓄的……
建于1933年的市场楼到我记事的1960年代,已经不及最初的繁华与热闹了,但从变化后的格局,却依然可以窥见当年曾经的种种迹象。回字形建筑的市场楼中间依然是大商场,已经被冠以第二人民商场了,楼下是整个台东区最大的菜市场,出出进进的人群摩肩接踵,单就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圆润失去了棱角,就可以看出人流量之大。四面边楼从后来用木板间隔出来的住户房间看,当初则是中间供逛市场的顾客行走,两侧则是一个个摊位的空挡。今天人们所见到的新建的招商商场,里面有出租的柜台、摊位,则不难猜想当年市场楼的状况与繁华景象。
在这样的环境中开戏园子,肯定人气很旺盛的。青岛地方戏曲素有“拴老婆橛子”之说,听到那种曲调,人们会拉不动腿的,尤其是女人。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下雨,边楼上刚上学的孩子们一起走,走过南山小桥的时候,因为桥下的流水湍急,有个女孩儿不敢过,见大家都过去了她急得直叫,那叫声却娇嗔得犹如戏台上的悲苦道白,直到后面来了大人扶她过了桥。后来才知道,她是小戏院的女儿。班里分学习小组,她自报奋勇带一个小组到她家学习,因她家宽敞。她家有很多长长的矮板凳,那是当年给听戏的人坐的。戏院里,寸方天地唱出人间大戏,想必地方戏曲在市场楼西边楼的“寸方”天地里,也是曾经大有作为的。
上海人有“螺狮壳里做道场”之说,而在市场楼也不乏这种氛围。开染坊的家里有几口大缸,当年专门雇了一个挑水的,每天往里往外不断地挑水。染坊人家窗子朝东,天气晴朗的时候,窗子外面伸出的竹竿上会晒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匹衣物。记得母亲曾到染坊染过衣服,染一件一毛钱。那是市场楼的私人染坊关闭之后,母亲是到公私合营的染坊里染的。
说来无论干什么都可以成为生计,专门挑水也是生计。那人姓张,他从青年直挑到壮年,私人染坊关闭了以后,他依然留在市场楼,住在楼下大院西北角的一间小房里,因四面边楼住户多,水龙又在楼下院里,总有人力不凑手的人家需要有人送水,送一担水5分脚力钱。老张除了给人送水,还负责市场楼四个大门的开关与几个厕所以及环境卫生。那是可以开进汽车的大门洞,门板有接近一个手掌的宽度那么厚,约有两人那么高。大门的开关是一个不轻的力气活,每当晚上十一点钟,会准时有“咣当”的声响传来,边楼人家就知道老张关闭大门了。一根大柱子一样的门闩,老张要吃力地扛起来才能装进大门两侧墙壁上的圆扣里,再在门闩两头插上拇指粗的铁栓,再挂上硕大的门锁。四个大门中的三个要实实在在锁好,只将东门留一条缝,供晚归者回家。晚上十一点关,早晨五点开,是雷打不动的,无论冬夏。有过了钟点回家的对不起,必得绕道东门,早于五点要出门的也要从东门出。
老张总是从边楼的走廊穿过,到下一个门洞,夏天见到有下棋打扑克的,也站下看一会儿。贪玩晚睡的孩子对他肩上扛着的那串钥匙感兴趣,总是跟在他背后议论那些大小不一的钥匙功能。那是在一条很粗的铁棍上钻了孔,分别将大大小小的钥匙挂在上面,很有些重量。老张每个月要向每家收一毛钱的卫生费,在那个年月一毛钱不是小钱,有的人家钱不凑手时,便会三番五次讨要,因而也有与有些人家闹得不痛快的时候。
老张的家眷在农村,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只身与大家共处过活,人们从来没有觉出生活中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直到有一年,人们突然发现晚上大门开着没人管,白天环境垃圾堆积得到处都是,厕所没法使用了,这才意识到多日没有见到老张了。又过了没有多久的一天凌晨,楼下突然传来号哭声,据知情者说,老张得了不治之症,前些时候回老家了,在家里扛不住了,又回到城市来治病,凌晨号哭的是他老伴……
鹞子家住在大鼻子银匠的隔壁。中国取消了拳击项目,正当年的鹞子被分配到一个工厂,当时人事科长问他会干什么?他说只会拳击。人事科长看他身上肌肉发达,就分配他干搬运工。可拳击爆发力所形成的肌肉与扛大包所需要的力气不是一回事儿。于是,他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后,便再也不去上班了,后来靠街道办事处给他找一些零工干。他老婆也没有正当职业,两口子有一儿一女,生活实在困难了,街道就发一点救济金给他们。鹞子老婆说,辽宁路上的红十字会里有他们两口子的名单,有人需要血了就来叫他们去医院,之后给一点钱。
日子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没有谁觉得哪个地方不合适。有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天气特别热,我们排着队走到台东一路,发现天主教堂的金属十字架被架在马路中间的一大堆圣经上燃烧,人和路新华书店门前有大堆的书在燃烧……那些日子有很多奇异的现象,譬如在若干商场被砸被烧的同时,在旧货委托商店门口将里面陈列了很久的两口棺材抬出来烧了,不久那门前又堆积了若干稀世珍品的家具;再是平时和蔼可亲的一些人,突然被冠以丑恶的罪名,戴大纸帽子游街……市场楼也不太平,印象最深的是三楼老于被批斗的那天晚上,光陆戏院门口为了好多人,老于不仅是地主出身,他七八岁时骑马玩手枪的情节被揭发了出来,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持续了大半夜……
据鹞子老婆说,大鼻子银匠当年被定为资本家,他有两个老婆。我母亲问你要去揭发?她说俺不,他们一家人都那么老实厚道……我母亲知道大鼻子银匠家常接济鹞子家。
那么稳定平和的家庭因存的大娘回老家而不平静了,先是存的母亲闹起来了,存的弟弟离不开大娘整夜哭闹,而存的母亲每天上班,回来还要做饭照顾一家人,她吃不消。于是,她去农村接大娘,大娘却说没脸回来;接下来是存的姐姐报名上山下乡,那年冬天,存的母亲去农村看望女儿,回来说那里不仅没有油,连大蒜也没有,生拌大白菜用辣椒水加盐……
存的大娘终究还是回来了,老家的人尽管知道她是大鼻子自小定的娃娃亲,也知道她没有生育,但是他们还知道大鼻子银匠在城市里是有钱人,农村穷需要帮助,而那时候的大鼻子银匠家已经不是以前了,全靠存的母亲一个人的工资收入过活,帮不了他们什么。回来的大娘整天唉声叹气,后来还是上吊自杀了。
我那时候十几岁,只知道存的大娘与存的妈各人是各人,在共同维护一个稳定平和的家,不知道大老婆与小老婆是怎么回事儿,可街上的人们总是指指点点——资本家的小老婆。
后来在楼梯上与走廊里也看到过大鼻子银匠的身影儿,存的母亲忙于上班,家里有些事儿他必须亲力亲为了。

注:此篇获2018“记忆市北”征文散文类作品二等奖

作者简介

韩嘉川,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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