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父亲说,这是他父亲讲的一个故事。
我们的村庄坐落在五谷河南岸,只要河水不漫过河堤,年景都会不错。农闲时候,村里人撑着一条破船到河里打鱼,到晚上,村里就有鱼腥味弥漫,狗们不稀罕鱼腥,一律撮着鼻子乱吠。五谷河从来没摔打出一个水手,因为那里的人靠庄稼谋生,等村里的腥味消失了,一连串农活就接踵而来。
在漫长的冬季,只有孩子们到五谷河来,那时的河面象镜子一样明亮,谁摔倒了,谁就发出响亮的欢笑,狗们受了鼓舞,在河堤上乱蹿,它们从来不敢到河面上溜冰,尽管它们长了四条腿。
孩子们在五谷河上滑冰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也在寻欢作乐,按照每人的嗜好,大抵分为三拨。喜欢赌钱的,都围在老五家土炕上,那炕其实是个土台子,没有炕席,四季泛凉,谁都可以在上面吐口水,还可以在上面擤鼻涕,炕面黑黢黢的亮,两只骰子精灵般在上面旋转,一旦停下,立刻决定哪些人走运,哪些人背时。这些走运的和背时的人口碑都不好,如果说某某人上了老五炕上了,也就是说这人学坏了。不赌钱的人围在跛子家门口,跛子虽是外姓人,但他烧锅里流出的酒,使所有的人都留连忘返。他们把最甜的笑脸献给跛子,把最好的祝福献给跛子的烧锅,他们心甘情愿受跛子的驱使。最后,跛子受了感动,分一些酒给他们喝。当女人数落贪杯的男人时,一般都这么说,你死到跛子烧锅里吧。
第三拨人既不赌钱,也不贪杯,他们在村里是些体面的人,棉衣上没有补丁,脸色也比较红润,他们喜欢围在老二的烤炉前说今道古,有人来卖烧饼,老二就打开炉膛,烧饼的芳香久久不散。这一个冬天,他们的话题绵绵不断,说李陵碑,说罗成叫关,还说五鼠闹东京,偶尔说点千里送京娘之类的艳事。话题尽管繁杂,但规矩只有一个:老二从不给说客们施舍烧饼。要吃,自己掏钱买。老二说,就是县太爷来了也得拿钱。当然也有例外,老二只把烤糊了的烧饼白白送人。这事有过两次,一次是老二获得了县里颁发的孝廉称号,那是老二母亲死后,老二在族莹里庐墓三秋的结果。报喜的唢呐一响,老二忙不迭跑出去接匾,把一炉烧饼烤糊了,白白送给人吃了。另一次,一个孩子跑来说,老二的孙子掉到五谷河冰窟窿里了,老二当即扔了铁叉,奔出村去,蹿上河堤。救出孙子以后,他把烤糊的烧饼又白白送人吃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两回。
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人们又围在老二的烤炉前,谁也想不出能把老二诳走的办法,老二爹娘都死了,他不会再次获得孝廉称号,如果有人来说,你们家老五死了,老二会毫不动心。如果说老二的孙子掉进河里了,老二会笑,他孙子此刻正在里屋火炕上睡觉呢。天越冷,老二的烧饼越香。
天快晌了,雪下的更大,老二的烧饼更诱人了。一个外乡人披着雪花走进来,向老二讨碗热水暖暖身子。老二倒上热水,去外面拿柴禾,村里人说,没辙了,谁也不会让老二的烧饼烤糊,于是,话头就扯到曹操身上,说他不该杀人家华佗。老二抱着柴禾进来,随口附和说,是呵是呵,人不能疑心太重,杀了华佗是造孽。
这个时候,外乡人已经把水喝完,接过老二的话头说,就是因为曹孟德杀了华佗,所以他那八十二万大军才全军覆没,报应,绝对是报应。
老二把柴禾扔到地上,问外乡人,你是说曹操三下江南的那八十三万大军?
外乡人说,是呵,不过是八十二万,不是八十三万。
老二当即不乐意了,他对外乡人说,你这人怎么大手大脚的,就凭你嘴皮子一张一合,曹孟德就要丢一万兵马么?什么道理,人家明明是八十三万大军,书上写的明白,说书人讲的也明白,凭什么到你这里就少了一万。
外乡人据理力争道,那是讹传,兵家都会吹嘘,兵不厌诈嘛。那年,你们村闹红枪会,你们到处嚷嚷说五千人,其实你们全村也就千把号人。
老二更不乐意了,他说,曹孟德跟红枪会不相关,曹操那会是三国,红枪会在我爹那辈上,你这人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谁都知道,是八十三万大军。
外乡人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仗着人多,欺负外乡人,就是八十二万。
不对,八十三万。老二愤怒了,放声一吼的时候,把铁叉掰弯了。村里人害怕落下欺负外乡人的名声,上前拉住老二说,别争了,你的烧饼要糊了。
老二把铁叉掷到地上,落地有声道,你们糊涂,一炉烧饼值多少钱?一万兵马值多少钱?今天我不把这一万兵马追回来我就不是老二。
在老二和外乡人象斗鸡一样抵面而立的时候,烤炉里冒出一股焦味,老二对此视而不见,咬牙道,我说的没错,八十三万,就是八十三万。
在老二凌利的攻势里,外乡人有些吃不住劲了,自馁道,还会是我记错了吗?
老二乘胜追击,就是你记错了,回去找到书看一看,白纸黑字写着八十三万。
外乡人败下阵来,抚着脑门惭愧道,真是我记错了,我这人有个毛病,总是把二和三弄颠倒。这回我想起来了,是八十三万,一点儿也不错。咦,什么糊了。
老二的烧饼第三次烤糊了,他又白白送人吃掉。那个外乡人吃完烧饼,向老二道谢后说,你的记性真好,你的烧饼也很好吃。说完,外乡人走了。
天晴了,孩子们又到五谷河滑冰了,村里的狗仍然不敢到冰上去,尽管它们长了四条腿。
19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