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格尔

文 / 徐克舰

12/2/2019 8:50:26 PM

校园里有个小公园,我经常在里面散步。有一天,天气有点潮湿阴冷,有雾,能见度较低。雾气中只能看见两个人,一个在近处,是经常遇到的女清洁工,是四川来的;另一个在远处,孤零零地坐在公园的椅子上,裹在一件黑色风衣中,低着头,有点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甫。走近了一看,是一个外国人在读书,目光专注,表情严肃。后来知道他叫凯格尔。
凯格尔是外语学院的外教,来自美国犹他州,六十岁左右,高个子,大眼睛,眼袋突出,高耸而坚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镜,长得有点像黑格尔,一看就是对形而上的东西充满兴趣。
凯格尔的话不多,一般不笑。我每星期坐三次班车去东校区上课,车上人声嘈杂。凯格尔先生总是像在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不过,当与来自犹他的同伴坐在一起时,还是能说的,虽然不是那么侃侃而谈。只是,他的话语音频比较低,给人一种有点看不起人的感觉,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与凯格尔先生说过话。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翻译任务,即翻译朗兰兹自选文集里的一篇文章。该文的标题是“Euclid’s windows and our mirrors”。我一直拿不准这个标题该怎么翻译,请教了许多人,也没得到满意的回答。后来,有人告诉我,凯格尔是教英美文学的,问问他。于是,就在班车上硬着头皮主动请教凯格尔。他看了一眼文章标题,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突然有点像下命令一样地说:“windows和mirrors都是隐喻!”然后就结束了,再问,就不回答了,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他手中的书,那是一本英译本的《三国演义》。
按照凯格尔的这种理解,我就将标题翻译成“欧几里得的窗口与我们的反思”。但是,我还是有点不太满意,感觉这个翻译有点过于直白,不够文学。过了几天,在班车上又遇到了他,问他可不可以翻译成“窗与镜”。凯格尔先生听了后,把脸转向我:“why not !”(为什么不可以!)。问题解决了。
从此,我和凯格尔熟悉了一点。从言谈中得知他的祖上是日耳曼人。
有一天,在学校餐厅里遇到了他,便和他对面坐着吃饭。我喜欢吃饭时说笑,一边吃,一边说,有时甚至声音挺大,热热闹闹,已经习惯了。我问:“饭菜味道如何?”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以为他没听见。他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然后说:“很好。”接着,他刚要继续吃,我又问了一句,他停下了来,回我的话。这时我才发现,凯格尔吃饭时不说话。如果你和他说话,他会停下来,或嚼完口中食物,回答你;如果你不断地和他说话,他就会不断地停下来。也就是说,吃时不说,说时不吃。我突然觉得凯格尔挺有点绅士风度呀。因为,如果换做一个不耐烦的人,我估计,就会像《新概念英语》中所写的段子那样来回敬我:“先生,如果少说多吃,我们都会喜欢我们的食物!”
凯格尔吃的很节俭,近乎吝啬,盘子也吃得光光的。

凯格尔经常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皮夹克,这夹克已磨损得很严重,有些地方颜色都磨没了,露出了皮子本色,估计穿了有几十年了。凯格尔说,这是他父亲穿过的衣服。
凯格尔具有日耳曼式的思辨力,知识面也非常宽,并且是一个有问题意识的人。他不懂中文,却是中国通,读过一些英译本的中国古典小说,还读过中国历史。我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中国东西,他说是从小受母亲的影响。我想,他母亲一定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但是很遗憾,与凯格尔的深入对话很痛苦,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对话根本就无法开始。
有一次,谈论起“烈士”一词,他一句话就把我问懵了:“曹操和刘备打仗,哪一方的人死了是烈士?”我觉得这家伙纯粹是在调侃。还有一次问我:“李逵既杀坏人,也杀好人,乱杀无辜,为什么还把他当成好汉?”我说:“他耿直、义气”,他问:“如果杀的是你的亲人,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最让我扫兴的是,有一天我兴致正浓,大谈成吉思汗屠城的故事,他问了一句:“他是英雄吗?”我说:“是的”,他接着又问:“希特勒是英雄吗?”我说:“当然不是!”他立刻反问:“同样是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成吉思汗是英雄,而希特勒却不是呢?”
其实,最使我感到意外的,反而是那些最不经意的、习惯了的日常用语。有一次,我提到了“the war to resist US aggression and aid Korea”(抗美援朝)。我使出了浑身的本事,任凭我怎么解释,他也不明白,直摇头。最后他反问:“是不是朝鲜战争?”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使用的词典是不同的。
有一天,我在小公园里散步,又看见凯格尔坐在那个椅子上读书,天气不冷,却还是潮湿有雾。这次他穿的是那件旧皮衣。凯格尔和我说,他正在写一篇论文,涉及到一点文字比较,需要一些甲骨文的图片,要我帮他查找一下,并把相关的内容复印下来。我答应了。我和他又聊了几句。言谈中我顺口用到了短语“before liberation”(解放前),凯格尔很疑惑地看着我,问:“什么意思?”我说就是“1949年以前”的意思,他困惑不解,问:“自那以后叫什么?”我说:“after liberation”(解放后)他又问:“为什么要用liberation?”我说:“解放了呀!”他不由自主地重复了我的话,依然不解。看来,我的中国特色的英语难以再继续应付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追问,同时,也突然意识到,实际上不可能把“before liberation”仅仅当作时间概念。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巴特尔语言陷阱吧!我的眼镜上有雾气,我说:“今天雾气挺大啊!”他蹭了一下眼镜,没说话。
这时,那个四川女清洁工拿着扫帚和铁簸箕从旁边经过,我和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经常看到她,一般是点个头,打个招呼,偶尔还说几句话。她长得五官端正。我发现,凯格尔对我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第二天,我到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厚厚的甲骨文的书,也查到了他需要的那些字。原本打算只印那有关的几页,又一想,既然他需要,干脆就把那整本书复印了下来,送给他,也算是对他在翻译上给予的指点的答谢。
几天后,当我说到要把书送给他时,他却表现出了迟疑。他仔细地看了看书的前前后后,问:“这本书是正式出版的吧?”我说:“当然。”他接着说:“我请你帮我印的是这相关的几页,不是要你印整本书。”
我觉得这家伙有点抠门,可能是怕花钱吧,就说:“算是我送给你的。”他立刻说:“no!no!”态度很坚决。我问:“这本书你以后不再用了吗?”他说:“应该很有用。”我问:“那为什么你不要?是我送给你的呀!”他迟疑了一下,说:“不该把整本书印下来。”我很不解,问:“为什么?”他看着我,好像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平静而低沉地说:“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最后一次见到凯格尔,是去年夏天的一天。那天,我在离着小公园不远的小店里遇到了他。他买了一包香烟,付了一百元钱,找回了七十多元。出了小店,我和凯格尔先生一起默默地走着,他背搭着手,手里握着刚刚找回的钱。那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我说:“天很热啊!”他说:“是的。”
这时,远处有个清洁工拿着扫帚和簸箕,在清扫路边的垃圾,是逆光,看不太清。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那位四川女清洁工。有时,一大早能看见她背着一个垃圾袋子,在垃圾箱里翻腾点什么,脸被垃圾弄得脏兮兮的。大概是想找点东西,到学校附近的废品站卖点钱。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怜香惜玉吧,每次见到她,我心中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同时,泛起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她的相貌与生活状态有点不相符,似乎会让人联想起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一串项链》。有一天,我问她,老公和孩子是做什么的,她说儿子身体有病,只能打个零工,一直是单身,老公很多年前因车祸去世了。
我和凯格尔走近了,她停了下来,满脸是汗,可能是累了,歇息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们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她面带微笑,阳光闪烁在那高耸的鼻梁上,还是挺美的。这时我发现,凯格尔很注意她,能感觉出目光在她身上游移,打量着,好像在她身上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
突然,凯格尔将握着钱的那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她有点惊恐,下意识地后缩着。我看明白了,凯格尔是要把手中的钱送给她。僵持了一小会,可能是她也看明白了凯格尔的意思,于是就有点颤抖地接过了钱,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微弱嘶哑中能听到一个“谢”字。
我和凯格尔缓慢地走着,没说话。记得上小学时,老师总是嘱咐同学们,见到外国人,要躲得远一点,不要接受他们给你的糖果,也不要接受他们给的钱。印象最深的是七十年代初,对意大利摄影师安东尼奥尼的声势浩大的批判,因为他拍摄了记录片《中国》。几十年过去了,情况变了,那些嘱咐和批判显得有点荒唐可笑。
凯格尔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也转过头去看着他。这时我发现凯格尔的眼圈发红,眼里充满泪水。我刚要开口,凯格尔结结巴巴地说:“她,她长的有点像我母亲。”他似乎在微微地颤抖,“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清洁工。”
凯格尔的声音低沉沙哑:“年小的时候,我家里很穷,父亲早亡,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很辛苦。如今,母亲……已去世很多年了。”说完,他就和我握手道别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凯格尔,听说他回美国犹他州了。
2019/5

徐克舰,博士,青岛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教授。

原載 杜帝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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