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北郭居士
12/2/2019 8:09:33 PM
我的母亲江玉英,只有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哥哥,再无弟兄姊妹,从小就很孤单。当时的老宅,在即墨古城北阁门楼下面的阁里街上。路西有一家从潍县来的西乡人,姓张,弟兄两个,老大没有媳妇,跟着老二过,老二家里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全家忙碌着以卖大饽饽为生。由于是小本买卖,钱挣得很是艰难,张家仅让儿子读了几年书,很小就送到青岛港务局去作童工。这两个闺女,没有能力供其上学读书,很小就每天在家里拉风匣烧火,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隔着一条窄窄的北阁街,我的母亲耐不住寂寞,就经常跑到张家去,和烧火的张家大闺女说话。张家的大闺女,也乐得我母亲去找她玩儿——实际就是说话,谈不上玩儿,因为拉风匣烧火是离不开人的。
张家的大人看我母亲经常去他们家,就开玩笑说:“江嫚儿回去和你家大人说说,和俺家的大嫚儿认个干姊妹吧!”少不更事的我母亲,也就真回去和我姥爷、姥娘说了。我的姥爷很慎重的对我母亲说:“咱家不行以拜干弟兄干姊妹什么的,不过这回事例外,一个是你只有一个哥哥,没有个姊妹,挺孤单地,再一个我看张家那闺女挺好的,是个有出息的女孩子,你们两个就认了干姊妹吧,不过要长远好下去,不要三天好两天又够了……”
就这样,我母亲和张家的大闺女张桂芬,我以后的张姨,憧憬着美好生活的童年,互相向两家的老人,拜了干亲。
据母亲说张姨比她大两岁,非常要强,在烧火的空隙里,一手拉风匣,一手读他哥哥的课本。当时他哥哥在青岛港务局的夜校里学习文化,那些使用过的课本,带回家来张姨很快就自己读懂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青岛电话局招收女接线生,张姨的哥哥鼓励张姨去报考接线生,张姨鼓起勇气,也就真去了,结果,张姨以她那甜美的嗓音和姣好的容貌,当然还有优异的考试成绩,被电话局招收……
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张姨考上青岛电话局的接线生后,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们在青岛前海湾,今青岛第一海水浴场沙滩上的风光照。站立在船上的左二,就是我的张姨张桂芬。从这张老照片中人物的穿戴和发型我们看得出,当时青岛时髦女性的“潮”,一点也不比现在落后。当年这群代表职业女工青春烂漫的新潮女性,虽然不一定是大家闺秀,但也不乏小家碧玉。这幅照片尤其珍贵之处在于,被孔孟之道统治了数千年的齐鲁之乡,到了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有了知识女性的一份自由天地!这张照片弥足珍贵,是当年张姨送给我母亲的那张,在下关东时母亲也带着,在文革中无奈被烧后,张姨又把她那保留了50多年仅有的这幅馈赠给了我母亲。如今保存在我手里。每当看到这幅泛黄的老照片,我就伤感不已,想起了多灾多难的上一代人。
据我母亲说,那时的电话线,路数很少,都得接线员手动按序给客户叉转接线。由此,青岛这个急剧膨胀的山东沿海大都市,便有很多中外在青岛经商的的公司经理和工厂企业老板,为了抢得商业信息,也就不惜下功夫来贿赂讨好这些涉世不久的女孩子,为他们抢得商业信息。由此,每逢京剧名家来青岛献演,或者是新电影上场,张姨那里都会有讨好的公司厂家或者操控期货市场的经纪人,给奉送上电影票或者是京剧票。而每当这时,张姨不忘我的母亲,就给即墨有数的几家私人电话下令,让他们跑腿去告诉我母亲,张小姐邀请去青岛住几天。当然不用明说,我母亲就知道是姊妹们共享同乐了。
这是张姨穿着旗袍,外罩西服大衣,烫着当时顶尖时髦的大卷花头发的照片。
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坐着的,是张姨的嫂子,那个站立的孩子,是张姨的侄子。后左为张姨,右面是我的母亲。当时张姨一家人都信天主教,每逢星期天到德县路天主教堂去作礼拜。可能是入乡随俗吧,在这张老照片中,我的母亲和张姨都拿着一本《圣经》。
张姨一开始住在她哥哥潍县路那里,到后来结婚,搬到了平度路,再后来,在华阳路营业所工作,房子被分配在一路之隔的青海支路日本人留下的别墅小楼群里,直至后来旧房改造,搬迁到了其它地方……
这是张姨和姨夫四十年代的结婚照,从中可以看出一对玉人的新潮。
我们家在上世纪的六零年落魄逃荒东北后,父母和张姨一直没断联系,张姨每逢年节,就会有报平安和安抚慰问的家信寄来,寄到那个遥远荒凉、白山黑水之间无人知晓、仿佛被喧嚣的青岛大都市、小巧玲珑的即墨古县城抛弃了的子民、一直被扔到了那个蛮荒、落后、封闭的小山村里!就是“文革”当中斗争最激烈的那几年,其他亲人都不敢通信了,张姨也没断了音信,每逢捧读张姨的来信,我那被社会摔打的一惊一乍、对社会和人类充满了屈辱感的母亲,就会热泪滂沱,和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唠叨那些天方夜谭一般的往事……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张姨和四个孩子的照片
这是1973年春天,我母亲在离别故乡13年后,第一次带着我二姐和四弟、五弟,回关里探亲。也就是这次探亲回来,我二姐向我们讲述了去青岛张姨家住了两天,游览了当时青岛最大的商业街中山路,还有栈桥和海水浴场,使得我们知道了自己出生的家乡离着大海那么近,离着美丽的青岛仅有不到一个小时的客车路程,自己出生的即墨古城,也有两座电影院、一条城里至西关的商业大街……已经逐渐长大了的我和下面的弟兄们,对比当下眼前所处的自然环境,和因为历次政治运动我们家都是社会反面,而处处碰到的冷漠人脸,顿时有了被谁抛弃了的非常屈辱的感觉。由此,才有了1977年春天,跟随父母亲毅然决然回关里老家的决定。
1977年伟人去世后的第二年,父母再一次抛下我那已经结婚的大姐、二姐、大哥,带领我们还没有成家的弟兄们,又回到了故乡即墨老城。这时的张姨,已经退休,小女儿知青下乡返城后,接替她的班在华阳路邮电营业所上班,大儿子和大闺女也都已经结婚上班,老人这时已经安享天伦之乐。而我的父母,正又一次面临人生的抉择,回到已经一无所有的故乡,为我们四个儿子忙活着盖房、结婚、上学。为了生活,重担再一次压得喘不过气来!张姨这时特为来即墨我们家看望了父母数次,力邀母亲前去青岛她们家住几天,而母亲回来后,很是闷闷不乐,当时不说,过后慢慢道出原委,看到张姨家的孩子都已经结婚成家,在工作单位上衣食无忧,而自己家,正是大劫过后重新安家立业的时候,生活压力将人挤压得露不出一点笑容。
这是我父亲十七岁时的照片。我们自己家因为历经磨难,什么文革以前的纪念品,都荡然无踪没有留下,这是当年父亲送给张姨的,我们回关里后,张姨又无偿回送给了父母亲。张姨一直在邮电局工作,姨夫在青岛自行车厂上班,都属于工薪族,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没被触及过,所以家中留下了一些旧东西。
这是我父亲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当时在青岛上中学时的照片,穿着偏襟长袍。这也是张姨一直保留的藏品。
这帧老照片上的老人,是我祖父,也是张姨在那个暴虐的时代收藏保留下来的。照片装帧上的题字,是我父亲后来所加的追记
九十年代以后,张姨和我的母亲都老迈的不能互相走动了,虽然后人来往了几次,但到华阳路电信局营业所一带的旧房拆迁后,便就失去了联系,我母亲几次让我到青岛时,到华阳路营业所打听一下张姨的下落,但是,那些年轻的营业员,都一无所知。每当我回来说完过程后,母亲就难过的背过了脸去,暗暗掉泪。
以上两张照片,是返回故里后不久,张姨邀请我母亲去她们家做客,在青岛前海一带游玩时,拍照的留影。从张姨和子孙们的开怀大笑,到我母亲的忧郁寡欢,形成鲜明对照。
今年清明,在翻检老人遗留下来的物品时,我又一次翻出了这些父母珍藏的老照片,再一次增加了对过去社会的认识,心中默默祝福去世的老人亲友;你们所经历的沧桑坎坷,好歹后人还不是会都忘记地。
北郭居士草于2012年清明节于即墨古城县衙后
返回 今日目录
返回 北郭居士/李知生更多作品
返回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