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记忆

文 / 叶帆

12/2/2019 12:37:22 PM

叶帆,著名作家。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多部小说集、散文集、影视剧问世。

本文题目的名字完全是趸来的,俄罗斯女作家利季娅,用这个名字写过一本控诉她们政府罪行的书,而我,要写一篇与记忆有关的文章,所以就借用了这个名字。
那天打开邮箱,看到史在新兄长发来的邮件,说他要出本书,让我给写篇序。未经思索便答应了,但要看看书稿。很快,书稿就发过来,看完几篇便兀自笑了起来,自忖,我揽了个大瓷器活儿。笑完却犯了踌躇,我有金刚钻吗?
史兄年长我十岁,是医生,我对这个职业是怀有敬意的,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被医生开出的针剂和药片摆弄几天,又可以跑到街上去撒欢了。再后来,从书上看到,古代先贤们咬牙切齿的发誓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心里格楞了一下,涌上许多崇敬,做良相是为国,去除的是国家忧患。做良医是为民,祛除的是民间疾苦。浩繁的中国史籍中,随手一翻,就能找到良相和良医的踪影。
显然,史兄没有做过良相,我相信,他是位良医,他没有给我看过病,但我能感觉出来,从他文章的字里行间,从他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我能感觉出仁者的悲悯之心。现在,这种悲悯越来越少了。
史兄的文章,每一篇都跟记忆有关。从儿时,到当下。从人民公社卫生院,到繁华都市大医院。从掖县老宅门前的树荫,到大洋彼岸美利坚的博物馆。从公私合营到改革开放。洋洋洒洒,纵横捭阖,说的全是记忆,是身体力行的记忆,是原汁原味的记忆。我相信,正是这些曲折卑微的个人记忆,组成了宏大叙事的国家记忆。然而,几十年的经历又告诉我们,记忆这个东西很不可靠,因为记忆可以被删改,记忆可以被忘却。
那天,看完电影《归来》,走出放映厅的时候,年轻的工作人员问我:“大叔,电影里说的文化大革命是真的吗?”听到这话,心里陡然一紧,接着又被无名的恐慌笼罩。这才刚刚过去三十几年,文革的“尸骨”未寒,文革的创伤未愈,文革后出生的一代,竟然对那场灾难闻所未闻,简直太恐惧了。是我们的民族太健忘了?还是谁在刻意掩盖那场浩劫?还有,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历史搞得面目全非,又怎能指望别人把历史抖搂清爽?譬如日本。
在历史面前,我们都是儿孙,区别在于肖与不肖。因为有人篡改了历史,我一直以为,穷凶极恶的日本帝国主义,是被李向阳的游击队打败的。后来我知道,自己被欺骗了。
因为有人对历史做了手脚,我一直以为,1960年代的那场饥饿,是一场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后来我明白,自己被欺骗了。因为有人歪曲了几乎所有的历史,我一直以为,用我们信奉的终极真理,可以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然后和他们一起进入天堂社会。
后来我明白,我被欺骗了。
我,还有我们,都被欺骗了,而且,被骗了很久,被骗的很惨。诈骗钱财是犯罪,那么,诈骗历史呢?
史在新的书稿里没有欺骗,也没有渲染,一句句,像陈年家书,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一张张,像陈旧的老照片,页面泛黄,画面龟裂。但是,如果你一旦读进去,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与史在新的笔触一起游走,一起感悟。
看完《肛门里有个汽水瓶》,一下有了喷饭的喜感,心里畅快极了,那个年代就有死不要脸的党委书记?是新生的还是传承的?血性飞扬的三兄弟,实实在在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好事。但是,他们忘了一个细节,他们应当跟书记讨要三分钱。那会儿,一个汽水瓶值三分钱,三兄弟跟书记追要三分钱天经地义,因为政府枪毙了一个叫林昭的女孩以后,上门跟人家妈妈要了五分钱的子弹钱。
读完《闯崴子》,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我的老辈中就有人闯荡过海参崴,他们对我讲述的故事,跟《闯崴子》里的情境大致相同,除了冰天雪地的恶劣气候,还要跟凶蛮无礼的俄罗斯人和诡计多端的日本人打交道,这对心地善良、性情耿直的山东父老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老人们讲完闯崴子的故事后,总要感慨道,海参崴啊,是个好地方,老早以前,那是咱们中国的地方。
每每到了这时,心中就会涌上难言的酸楚。是啊,我何尝不知道海参崴的前世今生,大清朝也真可以,碰到绕不过去的坎儿,索性就把自己的发祥宝地典当给别人。那个沙俄帝国也是个魔头般的角儿,虽然出过普希金和托尔斯泰这样的文学泰斗,虽然我们曾经把它视为革命事业的领路人,可他们在攻城略地的营生上却毫无悲悯之心,对土地的贪婪,一点也不亚于日本帝国主义,每一纸不平等条约后面,动辄就是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进账。前不久,他们的总统还得意的宣称,俄罗斯的国土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他可曾想过,那里面有多少万平方公里是从中国攫取的。
平心而论,史兄的文笔不算精妙,遣词造句也欠斟酌,有些篇什还过于粗糙,但这并不能阻止我阅读的渴望,有句话叫瑕不掩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些文字,虽不如各类大师们的文章华丽耀眼,但它情感诚挚,心曲由衷,出自自己多年来的所思所想所经历。这些文字,虽不如各路宝贝写手们的作品精致婉约,但它来路清爽,不矫情,不发嗲,不撒娇,充满睿智与哲理。每每读到妙处,就生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我常常站在字里行间与史兄相视一笑。
譬如在《农村的茅房》里,他写自己小时候用马太福音擦屁股的章节,引发他“对耶稣大不敬”的歉意时,我能会用牧师的口吻告诉他:“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赦你无罪。”因为那会儿,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相信的是共产主义福音,什么马太福音、路德福音之类只能擦屁股。再譬如,他写困难年代推磨磨面的情景,他写道:“不同的节日,才能吃上不同的面粉。”我会心一笑,是啊,不但人这样,神仙也分三六九等。我下乡学农的那个村庄,贫下中农家暗藏的佛龛里,供品是白面馒头,而村头土地庙里则塞进一只生地瓜。都说,人不偏心,狗不吃屎。
我很感谢史兄,他把记忆和感想原封不动地呈献给读者。
另外,我想表白一下,这篇文字,是我戒烟之后的第一篇文章,没有一丝烟熏火燎的气味,绝对的绿色文字,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我不用吸烟也能写东西啦!最后,我还要模仿大师们那样,写完序之后,总要加上三个字:是为序。

注:本文是史在新大夫《医者笔耕录》之序言

《医者笔耕录》是著名医生史在新先生的作品集,华龄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包括散文、随笔、诗词、剧本、医学论文,图文并茂,有纪实,有抒情,有回顾,也有展望,以一名医者的视角透视所走过的几十年的生活历程,读来给人启迪,令人感佩,思想性、艺术性俱佳。 责编:程扬,特约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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