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去的睡美人

文 / 段爻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
一大早,我帶著學生從王哥莊出發,直逩黃山灣寫生。晚秋的陌野,因了霜打和風襲,草木間賸留的焦葉,在逆光照對下炫著紅,耀著黃。有的簇集,有的散落,點綴滿是土色的山根。祗有松樹的綠是深重的,它隔越了荒氛,醒明了色調。
白雲織錦,藍海捲濤。雲與海,色感偏冷,而岸上卻是煖色的。冷煖形成兩大色塊,對比中增益了鮮明的感受。巖崖錯綜,徧佈蒼痕,凝合眇綿的古色幽韻,衍化無垠的層巒疊嶂。林谿掩映,鳥啁潺語,漫撩著境地裏的真趣,通達於遁想已就的私懷。
我們爬上一個半坡,沒等坐下,就聽一個學生喊:“吆!你們看吶,像個人吧。”順著他的指點望北瞧,是啊,那些山石的聚形真像人!波折的輪廓,儼然妙齡少女!長髮摶柔,酥胸隆豐,秀腿弄姿,既形似,又神似。可謂即目若契,愜意充盈。美景誘人,徘徊時有嘆賞,盡收眼底,流連促發哦音,奈何,誰人不傾倒!
近暮,野色漸暗了。雖然畫了幾張還是意猶未盡,於是,大家一邊收拾畫具,一邊等待夜幕垂降的時刻。新月悄然爬昇,它的光亮背襯山梁。回看那美人,正在甜睡呢!這樣的巖屏“剪紙”,這樣的巔峰“雕像”,非天工無以爲之!於是,吟聲又起:“仰頭不必噓工巧,矚目何疑睡美人。”我反復推敲語句,自信擅用其情呢。
蹋上歸途,行色匆匆。至曉望邨,再延三里就能洗塵安歇了。本來有些疲沓沉悶的腳步亟起欻欻的聲響。輕歌漫蕩,別語依稀,遙應天幕間那些星光的閃爍。
忽然,一聲斷喝振耳:“站住!站住!……”不由地回頭時,見兩個背長槍的男壯快速從自行車上跳將下來,那高個頭的忙著喊:“你們當中誰是老師?”我立馬應道:“我是。”又問:“你們去過一個山頭畫畫了,就不知道那裏是軍事基地嗎?”我回他:“我們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指示牌,也沒看到什麼軍事設施,就是一個山包嘛,咋啦?”他不耐煩,聲色俱厲:“少廢話!趕緊把那張畫都掏出來!”儘管催迫得緊,大夥哪能情願。慢騰騰地交上後,他們煞有介事地撇看了幾眼,算是認得準了。瞬間,“裂帛聲聲”,那些畫就被粗糙有力的大手撕成了碎片,接著,胡亂塞進印有“爲人民服務”的綠色背包,轉過身揚長而去。
暗裏,自行車吱呀作響,像是淒訴,又像是哀呻,真難聽。這時候被擁岸的潮音挫揉著,混沌中恰似一段唾世的畫外音。
兩個黑影遠去了,消失了。“同學們,回去後憑藉記憶可以再畫,儲存在大腦裏的東西是沒收不了的。謬種當作薪傳,天下不存此理!”臨起身,我安撫著學生。倏忽間,一縷悵思惕然撩胸,不禁叩問:愚闇和威侮,何時能斷沒!自由嚮往的勝景該在哪裏?
雲片密攏,翻攪著墨色,把個月臉不留縫地遮住了。夜光微弱,趕路的人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起風了,這風挾帶寒意,泛泛的,莫非吹我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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