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的野海

文 / 阿占

12/2/2019 8:42:21 PM

海在东面,日照城往西。夏天,季风从太平洋上升起,沿东南方向切入日照城,裹挟着潮声、船歌、种子、海怪的传说和果实的香气,千百年来不曾更改。
有了好风,日照城里就不粘稠,不拥挤,光芒在每个清晨流淌,在每个黄昏成为市井的包浆。日照人大街上行走,工地里劳作,写字楼中商洽,把笃定和知足缝进绵密的日脚,就像祖辈在海上撒网,码头收山。
一代代生命史以大海为背景而日渐完整,这是日照人的特权——他们把孩子撒在滩涂上,用整个下午建造起童年的城堡和宫殿,似乎只是为了等待潮水的摧毁。他们的母亲在海边的公园里舞扇,父亲早已不再出海,却喜欢吹嘘天下大事。少年人在海雾须臾的日子里完成潮湿的初吻。中年人变成经验主义者以后,习惯把双手反剪在身后:哦,我的城,我的海,我的青春。

日照的野海还在,嘶鸣吼叫,声势千里,置身于它的绝对苍茫里,仿佛就能立即回到它的全盛时代。当后工业、高科技、电子网络以各种几何形状挤压海岸线的时候,一片野海的保有,等于保有了一股永不驯服的野力。野海甚至符合神话的所有气质,瑰丽又虚幻,悲伤而至尊。
离家经年的日照人,在野海面前,仍可以做一个归来的少年。穿戴起熟悉的海风,日照就是他们含于口中的一粒沙,噙在眼里的一滴泪,锁在胸口的一趟深呼吸。很多事情变了,野海的忠诚没有变,野性之美仍在反复深耕着原乡的风骨。
在万平口、王家滩、李家台、松虎湾……我的目光有了抚摸的去处。一片片野海,格外地接受我的发呆和出神。我甚至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盐从空中干净地覆盖下来,嘈杂被消弭,繁琐被轻简,我和很多看海的人一起,纷纷停下来,不慌,不忙,不俗,也不老了。
日照看滩,烟台看仙,威海看湾,青岛看城,这是山东半岛坊间素有的说法。当万平口的金滩铺展出游戏感,四面八方的游客把自己摆成“大”字,思绪伸张为纷披的触须,阳光狠狠地透耀着,他们便如晶体般澄澈起来,仿佛进入了天使的序列。“若不是这次来日照,我不会相信人类是鱼变的。”一个中原口音这样说。

潮水退出底线,滩,空如大漠,泛起淡淡烟气,缕缕,袅袅,与湮灭的远古重叠在一起。中原人脱下外衣,把裤腿高高地挽起,往欢乐的深处走。走过黑魆魆的礁岩,他获得了额外犒赏——礁岩丛之外竟有一片彩石滩。铁红、雀蓝、杏黄、云灰、柠绿、胭粉、月白。一定是神仙来染过色!中原人惊呼起来,随即做了采撷者和收藏者。
中原人不知道,卵石一旦被带走,带离大海,带离日照,带离万平口,带离滩涂,带回去洗净晒干,奇异的花纹就会消失,面目模糊,灵性潜隐,混沌如路边荒野的随便哪一块石头。只有到那时候,中原人方才明白,这是一些无法带走的石头,否则就像离了故土故根的折枝花朵,萎蔫凋蔽,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有留在原乡,日月经天的水养沙摩,淘洗修行,才能灵秀如玉。石头也是有灵魂的啊。
岚山头在日照的东南端,南北海疆以此分界,形胜冲要,自明代初期就是重要商埠和海防重镇——安东卫,与天津卫、威海卫、灵山卫并列为中国“北方四大卫”,内控鲁苏江淮辽阔腹地,外扼大海,扼高丽、日本诸国往来咽喉。

海陆的发达,带来南北商客络绎不绝,明代成集,《安东卫志》记载:“嘉靖初年,西大街三、八日为市,北大街一、六日逢集(后废)。嘉靖二十年,西大街三、八日大集。”至今日,仍是全国十大水产品交易市场之一,辐射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早在1996年2月就被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认定为“全国最大的海产品交易市场”,入列(1949-1995)“中国之最”。
古东夷文化沉湎在岚山头的基因里,先祖追随太阳而居,世代与渔,认证着与自然的古老关系,相互供养,彼此敬畏。渔村的古老名字,无不脱尘拔俗,官草汪、大阡里、胡家林、杨家庄子,或凭周边地理寓意而诞生,或因了某个传说而执念,或承载着渔村血脉的演化——又或者,不过是祖辈在海风里脱口而出的一声招呼,一个应答,咸咸的,几代人不敢丢下。
群山在不远处堆叠,渴饮大海的心灵,永不满溢。若能回到风帆时代,我愿意每天穿过古老的渔村,沿着倾斜向海的阳坡,任大大的日头把我晒黑,硬硬的海风把我吹瘦——我不在乎,那种时候,我只关注耳朵的收成,因为船歌号子响起了。尤其在日落时分,沿着灿橘流金的霞光,渔家满载归来,整个岚山头镶嵌在船歌号子里,渔家的女人和孩子安心地在大海坐巢。

船歌号子是渔家的信天游。那些唱响于远海的,仿佛隐喻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存在——天空或海洋的无际涯,让渔民从本能上很难相信只居住着虚无。近海的则是召令。六七个人的一条船上,六七个人一起喊着号子,气力往一处集结,才能把船推出去,把鱼拉上来。繁重的劳作一天天重复,经了海蚀风蚀,渔民的群像呈现出铁雕塑一般的锈迹。而大海是无上的基座,将他们托起。
岚山头的号子有领有合,朗朗上口,随潮汐派遣。潮汐有多跌宕,号子的层次就有多丰沛。欢快,高昂,轻缓,低沉。撑缆号、箍桩号、拿船号、推关号、撑篷号、棹棹号、打户号、悬斗号、淘鱼号、溜网号、点水号……根据劳作场景、时段和方式的不同,号子多达几十种。没有机械助力,全凭劳力和心力,每一步都不能差池,干什么用什么号子,号子越高越有劲,难怪岚山当地渔民称之为“打号子”。
生之铿锵,大抵如此。啊。嗨。嗷。呦。哎。啦。唵。当这些语气助词组成了岚山号子,十万梦幻的马匹就在大海之上腾空而起。以岚山号子做引言,接下来,我想做一个田野调查者、史料研究者、曲谱分析者、方言考察者,在大海的牧场里,在月亮的银簪下。

摄影:崔熙明

本文刊于2019年7月28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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