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音
2005.11.29
1949年以前的半个世纪里,德占期日占期北洋政府国民政府敌伪政权乃至国民政府,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来了不同肤色不同气质的风流人物。
国父孙中山肩负使命匆匆来过几日,启蒙家蔡元培1907从大清帝国的地盘上逃亡到了德意志帝国庇护下的青岛。
十年后的1917年,流亡海外16年的康有为来了,他的批评“青山绿树,碧海蓝天,中国第一。”成了几代青岛人引以自豪的绝句。“五四”前,宗白华在德华大学求过学。
左翼的右倾的域外的宇内的文化人来往的很多很多,惟独先生没来过。
青岛,鲁迅没来过
德国人福柏19世纪末来青,创建了一些学校和医院。现在的人民医院在过去为了纪念他就曾叫福柏医院。
德国传教士尉礼贤1901年在上海路建造了中国最早的中学之一“礼贤书院”,也就是今天的青岛九中。
尉礼贤率先把《论语》《礼记》《周易》等中国典籍翻译成了德文,为传播中国文化做出了极大贡献。
1910年,英国人帕默写了《青岛》,世界从此真正知道了在东方在黄海之滨有一个美丽城市叫TSINGTAO。
1917年以来,陆续来了许多逃难的俄国人,老青岛沿海一带也陆续有了优美的琴声和动人的歌声。
1924年夏天,康有为在汇泉湾畔享福于“天游园”。传奇人物杨度两度抵青。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没有来观光没有来看他的老师。先生那时在京城了忙着办刊物忙着他最紧要的事也没空暇来。
青岛,鲁迅没来过
1912年,由于头一年的辛亥革命,更由于老天的旨意,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完蛋了。
从京都里的王公贵族高官大吏到各个省份的封疆大吏再到天高皇帝远的那些七品芝麻官,有头有脸的有名有姓的逊清遗老带着他们的珍宝携着他们的家眷一路浩浩荡荡的奔到青岛。准确的说,他们是纷纷扬扬的逃到了原本不适宜他们居住的有海有雾有自由的城市。
据不完全统计,这些有来历的人士大约有一百几十多个。他们的豪宅别墅在今天还有一些在老街上残喘着。
当然,也有许多极具审美趣味和历史价值的老宅老楼老院子随着时世的变故被毁了。
蒙古王爷升允在沂水路上的王府还在,只是朱颜改。两广总督周馥的几出别墅在安徽路和太平角还有两座。
但与老照片上的模样已不大一样了。
一心妄想复辟的辫帅张勋的故居也还在,多年来早已成了一所学校。我曾在里面讲过摇滚乐。
先生没有钱置地,也不愿与他们为邻。我想。
青岛,鲁迅没来过
1924年夏天,《青岛时报》总编辑顾随邀请冯至陈翔鹤陈炜谟等文友来避暑谈艺。这帮“浅草社”的同仁在夏天的青岛为明年的“沉钟社”埋下了伏笔。“沉钟社”以及刊物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界是一股清流,有纯文学倾向。
文学的顾随在辉煌的30年代的青岛到来之前,默默地坚守和启蒙了年轻的岛城的文学事业。
陈翔鹤后来与湖畔诗人汪静之同教于“市立中学”,培养了一批文化学子,这是后话。再后来,陈与汪先后都写文章回忆了在青岛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和光辉岁月。
后来的后来,顾随离开青岛后,成了一代词学大家和教育名家,他的学问被海内的周汝昌和海外的叶莹嘉所传承所光大。
先生在北京在厦门很忙很忙,没有工夫来。
青岛,鲁迅没来过
1930年,对青岛对中国文化教育界都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年份。
秋天,国立青岛大学即两年后的山东大学诞生了。
校长杨振声和教务长赵太侔以他们的魅力引来一长串耀眼夺目的俊才精英。
闻一多,梁实秋,丁西林,宋春舫,孙大雨,黄敬思等名家教授。随后而来的还有沈从文游国恩赵少侯萧涤非陈梦家罗玉君方令孺等文坛翘楚。
蔡元培,章太炎,陈寅恪,胡适,冯友兰,顾颉刚,罗常培等学界泰斗接二连三的来游学来演讲。
1932年,朱自清从欧洲直奔青岛,住在了观海二路上的王统照家,他参观了青大拜访了杨振声。
青年巴金从上海也到了青岛,他住进了福山路沈从文的家。
1934年,洪深和老舍先后来青,一个在大学教外文,一个在大学教中文。
随后,台静农也从北京进了山大教书育人。1936年,台静农在学校主持了鲁迅追悼会。
臧克家,赵瑞蕻,徐中玉等诗人作家从这儿毕业从这儿扬名从这儿上路。
文理科教学和海洋以及气象科的研究走在中国的学术前沿。
30年代的青岛,当之无愧的是一座中国文化重镇。大马路上一不小心就碰上一个文人,小巷子里一不留意就撞到一个作家,老楼洞子里时常与某个名记名编擦肩而过。
20多年前,我就是读了郁达夫的游记知道了一点民国青岛的。我脑子里一直装着他描绘的景致。
近些年,我就是闲翻苏雪林在35年的青岛游玩时写的《岛居一月记》晓得了一点老城风情的。
30年代的上海滩特繁华特复杂,先生很累很累,他一直没来过。
青岛,鲁迅没来过
新文化运动一流作家最早与青岛发生关系的一定要数王统照了。他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他的老母亲就终老于青岛,1926年,王统照生活在了青岛。
于是,观海二路49号的小山屋成了南来北往的骚客们的驿站。
于是,观海二路49号的小山屋也成了青岛本土文青们的朝拜地。
1930年后,中国诗歌会在青岛设了分会。由青年诗人蒲风,王亚平和袁勃主编的《诗歌周刊》发往各地影响全国。
王亚平的《青岛的夜》,蒲风的《青岛》以青春般的诗句讴歌了徐徐海风的青青岛。
沈从文,老舍等著名作家在青岛期间谱写出了他们的代表作。
中国第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劫后桃花》由洪深在青岛造出。
在全国有影响的同仁刊物《避暑录话》于1935年夏天创刊。共同编辑的有12人:洪深,王统照,老舍,臧克家,孟超,王亚平,吴伯箫,赵少侯,杜宇,王余纪,李同愈和刘西蒙等。一共出版了10期。
著名的汉园三杰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广田在莱阳路的一间老房子里迎来了1936年的曙光。
随后,颇有口碑的现代诗集《汉园集》问世了。我始终相信冬天的青岛给了他们言简意繁的灵感。
1934年夏天,萧红萧军伉俪从失陷的东北流亡到了自由的青岛。
他们在观象山前一座朝南偏东的小楼里写就了《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他们就从这儿给上海的鲁迅写的信寄的稿。
先生支持青年们的信仰,先生担心青年们的安危。其实,先生早就关注北方的T城了。
青岛,鲁迅没来过
1949年前的青岛,或短或长呆过住过甚至在此老死的那些闻人名士那些文人骚客,到底有多少人写过青岛到底有多少人生前发表过亦或身后问世过,这绝对是个未知数,这简直犹如让人到胶州湾里去捞针。
我们仅能从康有为的手书蔡元培的尺牍王献堂的日记和当过几天大总统的徐世昌的手迹里偷窥出一点民国青岛的一二来,我们仅能从大书法家王垿的遗墨,能诗善书的遗老刘廷琛的条幅中,以及安居青岛30年而终老与此的康有为老师的吴郁生的墨宝里嗅出一点青岛气味来。
当然,近代大学者劳乃宣后半生在青岛写了几百首抒发青岛的古诗词。
当然,以后的名家叶恭绰书画题写了海滨和崂山的绝代风光,再以后“岭南才子”黄公渚长期吟唱海岛长期丹青山城。
但真正教海内外遐想青岛留恋青岛遗梦青岛以至梦遗青岛,恐怕,大概或者肯定就是30年代以后来青的那一帮帮一拨拨一撮撮一个个新文化分子。不管他们是什么思潮什么派别什么主义什么什么,反正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书信他们的回忆他们在青岛的吉光片羽,或者他们在青岛的一段耕耘一段存在,甚至他们在青岛的某些惊心动魄也教前人后人以及后人的后人知道了,见识了,领略了,触摸和拥抱了这座有海有山有树有异域风情的城市。
半个青岛人的王统照的《青岛素描》,说青岛没有文化的闻一多的《青岛印象》,在青岛有了爱情有了灵感的沈从文的《小忆青岛》,在海峡那边念想青岛的梁实秋的《忆青岛》《青岛故人两相忆》,抗战遇难的大才子郁达夫的《青岛巡游》,文革自投太平湖的老舍的《青岛与山大》《五月的青岛》,享过百岁的女大家苏雪林的《岛居一月记》,短命女才子石评梅的<图画中的青岛》,女作家赵清阁的《青岛–日记》,知名学者蹇先艾的<青岛海景》,在青岛有了诗名的臧克家的《青岛樱花会》,延安作家吴伯箫的《岛上的季节》,东北作家端木蕻良的《青岛之夜》,与青岛有渊源的“左翼”作家孟超的《樱花前后》,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家田仲济的《我爱青岛》,文学理论家徐中玉的《绿色的回忆》,复旦名士贾植芳的《美丽的早晨》和萧军的2首旧体诗文《青岛怀踪录》等等佳篇妙文。
先生在早年的日记里寥寥记述过他曾乘船路过并停靠过青岛港。在不短也不长的大约15个钟头中始终没有上岸没有走进城市。有关青岛的文字我们仅能从他以后的书信和一两篇文章里管窥一二。
青岛,鲁迅没来过
“与大海为伍,不问政治”的汪精卫革命后来过青岛养神,变节后又看好青岛秘密在此召开过会议。
蒋家王朝里的人物或筑地购宅或游山玩水或花天酒地,那些显贵几乎都到过青岛。
更不用说那些买办资本家民族资本家以及得意或失意的政客冒险家们,“上青天”的青岛本来就是他们的乐园。
抗战前,这儿不但是新月派的基地,也是四海为家的文人作家艺术家的客栈,更是被迫害的逃难的知识分子的避难所。
学贯中西的叶公超来探亲访友过,丁玲胡也频从济南逃亡上海曾在这里短暂的停留过。行走作家艾芜在1934年先在“上海新村”后在湖北路上悄悄地住到了1935年。
1932年,马三立刘宝瑞在劈柴院撂过地摊。1940年代初,小彩舞的京韵大鼓和小蘑菇的对口相声曾在中山路上掌声四起笑声漫天。
潇洒的马连良老板两度震撼岛城。其他的名角大腕儿也来了无以记数,好像梅大师没光临过岛城。
1924年4月,泰戈尔到济南演讲,徐志摩不知为何没顺道带他干爹来青岛。陪着做翻译的半个青岛人的王统照也没有请诗翁来演讲。
可是,五四爆发以前,就连怪才辜鸿铭也三番五次地来青岛。
“辜鸿铭经常来作些或短或长的停留。他总是像流星一样突然出现充满思想和各种怪念头,诅骂和诟骂新纪元,革命和该为每一件事情负责的外国人。”德国人尉礼贤在书中回忆道。
先生一生去过许多城市,到过许多地方,但先生至死未来过。
青岛,鲁迅没来过
辛亥革命后,李鸿章的侄子李经羲也跑到青岛江苏路买豪宅,探花商衍鎏在湖南路上置地,状元陆润痒也灰溜溜的住在了德国辖内的青岛。
国民党元老潭延闿的老宅在江苏路冒着炊烟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他的书法闻名中外,可惜另一个党内老者,独步于书林的草书大家于右任没有跟风来青岛。
众所周知,风云人物江青在30年代用她的本名李云鹤在山东大学图书馆里工作过,与才女“九姑”方令孺曾一起做过邻居,与沈从文的新婚妻子张兆和做过同事。当然,也与革命者俞启威相爱过同居过。她的恩公阴谋家康生年轻时也在青岛求过学。
30年代,全国的科学会议,文博年会都选择了气候宜人风景如画的青岛召开。“万有文库”的王云五,民权斗士杨杏佛,国学大师沈兼士以及美学家朱光潜等名流雅士会聚一堂商讨大事。
抗战胜利后,尤其是1946年山大复校以后。青岛似乎又焕发了第二春。当年山大的名教授大学者大多重返故园,但基本来到的是文理科的英才。像游国恩,萧涤非,再像1947年名噪学苑的冯沅君陆侃如伉俪。如喜剧名家理学院院长丁西林,文字专家丁山,大学者黄公渚等。
再如科学名家童第周,水产家朱树屏以及海洋气象家赫崇本等全国学术带头人的到来。
由于八年的艰苦抗战,由于三年的内战内乱,也由于国内国外的诸多缘故,1945至1949这几年,青岛已与中国新文化运动和生活的因缘关系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尴尬局面。即便人才济济的山大还是在赵太侔校长的当家下,即使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的城市仍依然如初美丽迷人。青岛,青岛的人文环境和人文背景的确已与过去了的30年代文化青岛大径相庭。
当年蔡元培的那段期望“青岛之地势及气候,将来比为文化中心点,此大学关系甚大”早已成了一个美好的梦境了。
一九四九前的那几年,青岛已命中注定与文化或新文化分道扬镳。其实,早在1928年,爱恋青岛的宋春舫就对青岛的海洋前景做出科学的预见。就在那宝贵的几年中,青岛已与海洋科学私定终身了。
青岛,天经地义就应该首先是一座海洋科学名城。
“听说青岛是个好地方,但这是梁实秋教授传道的圣地,我连遥望一下的眼福也没有过。”先生曾在他的《伪自由书》后记里写道。
青岛,鲁迅没来过
1937年以前的30年代,青岛与上海一样是民国时期文化的黄金时代。
抗战胜利至1949年期间,不管来了多少知识精英多少海归的科学俊才。青岛已进入了文化的白银时代,我是这样看待划分的。
20世纪的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20世纪那些风流骚客该来的不该来的也都到了。
当年,杜威走遍了华夏的14个省市,竟没有登上青岛港来启蒙。随后的罗素就连偏远的内陆长沙都去了,却没有到水陆便捷的青岛港来开启。当然,30年代在上海滩胡言乱语的萧伯纳也没有青岛港的酒桌上大放厥词。
栈桥上,我没有看到邵洵美和他的美国情妇相美丽的潇洒走一回。中山路上,我没有寻到张爱玲的那特立独行的芳影。汇泉湾的沙滩上,我没有望到林徽因的背影。
我在天主堂的广场上一直未嗅到孟小冬的香味,我在波萝油子的街道上一直未听到潘玉良的脚步声。
1937年,弘一大师在这里度过了从暮春到初冬,新武侠小说的鼻祖王度庐在这里一直生活到50年代初。东北作家端木蕻良在“七七事变”那一天跑到了青岛,在他逗留一个月的日子里,在人心惶惶纷纷逃难的季节中,青年端木蕻良先后与他认识不认识的左的右的体制内的体制外的文人墨客一一离去一一再见。
是年的阳历5月20日上午十时许,我最为崇拜的两个人物之一的弘一大师来到了青岛的湛山寺。大师是从厦门坐船至上海再从沪上乘舟抵青的,几个苦行僧里没有他的弟子丰子恺,也没有他的挚友夏丐尊。
“此次到青岛后,如入欧美乡村,其建筑风景,为国内所未见也。”大师到青后他的爱徒刘质平的一封信中写道。
先生是来不了,先生永远也来不了。
青岛,鲁迅没来过
《青岛符号》代序,此处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