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3/2019 7:08:57 PM
马绍尔兄弟出生那天的背景挺复杂。
那天上午,他们的爷爷马文哲老先生被文学研究所叫回去参加运动,到了下午,他们的父亲马思秦也被文学所喊了去,也是运动的事。所谓运动,对他们父子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在胸前挂一个牌子,然后站到台子上接受好多人的批判。可是,对那些造了反的人来说,事情就不简单了,因为他们当中,没有几个知道先秦是怎么一回事的,也没有几个知道先秦文学是什么东西的。苏起解知道一点,运动以前,马文哲老先生曾点名批评过苏起解,说他热衷于行政工作,而不是学术研究,建议所里把他调去当办公室主任。本来说过就算了,可所里的人见了苏起解就起哄,一齐喊他苏主任,弄得他很没面子,副研究员没评上,办公室主任也没当成,两下里翘着,挤了一肚子火,碰巧来了运动,赶巧他又懂得一点儿先秦的事,于是,就横刀拍马杀了出来,写文章批判马氏父子。
苏起解的文章很尖锐,矛头直指马氏父子发表在学报上的论文,他们爷儿俩都写论文,异口同声,说先秦时代是中国文化最繁荣的年代,还说诸子百家的文章怎么怎么的好。呸!先秦有样板戏吗?可我们现在有,八个。
那天下午,收音机里就在唱样板戏,阿庆嫂和刁德一正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马思秦的太太临产了。邻居也是文学所的,人家两口子不研究先秦文学,他们鼓捣明朝的才子佳人,因为年代较晚,还没有运动到他们头上,人家夫妇俩人,用一辆板车把马思秦夫人送到了医院。
就在这种背景下,医务工作者们出了一点儿纰漏。
那个年代,社会主张让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所以,产床前的接生大夫,一位来自橡胶企业,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另一位来自造船行业,是个飒爽英姿的女焊工。他们都穿着鞋子,却管自己叫“赤脚大夫”,他们这些人肩负着很重的责任,在从意识形态到民间产床的漫长战线上,顽强地抵抗着资本主义。
那天,马绍尔表现的很乖,三下两下就被人家弄到世界上来了,不等人家拍他的屁股,他就哇哇大哭了起来,女焊工蹙了下眉头说,这家伙,好像对社会不满。男橡胶说,不怕,我们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
这时候,产妇痛苦的呻吟起来说,大夫,他在踢我。造橡胶的和焊钢板的都愣住了,他们顺着产妇张开腿间向里张望了一会,又摁了摁产妇的肚子,豁然明白过来:噢,天呐,里边还有一个。
造橡胶的说,战斗正未有穷期哩。焊钢板的说,宜将剩勇追穷寇吧。
他们振奋精神,向产妇念了语录段子,可马绍汝表现的十分刁钻,推三挡四的不肯出来,把工人大夫累得大汗淋漓。后来,他觉得应当面对现实了,就很勉强的诞生下来,也不哭也不闹,一头扎进女焊工怀里,用小爪子摸呀摸,摸到一个东西就再不撒手了。
那天,女焊工的乳头被抓得很疼,痛疼中,一股莫名的颤栗油然而生,人家一边咂摸着快乐,一边拍着马绍汝的屁股说,这孩子,这孩子。
回到家里,马文哲老先生把一对孙儿看了半天,然后说,尔为兄,汝为弟,就叫绍尔、绍汝吧。那会儿正闹革命,按照运动的标准和当时的风尚,他们兄弟似乎应当叫马文革和马战斗什么的。
孪生兄弟的父亲马思秦踌躇满志,对自己的父亲说,爸爸,咱们后继有人啦,培养他们研究先秦文学吧?马文哲老先生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说,三代啦,三代出贵族啊。
没有几年,运动平息了,马文哲老先生又恢复了教授的头衔和高知待遇,而苏起解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而且还在学报上发表文章了,向学术界隆重推出马氏父子,说马文哲老先生是学界巨擘,是文坛泰斗,顺便又把马思秦先生扯了一把,夸他是先秦少帅,让马氏父子立刻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马绍尔兄弟在日月穿梭和春秋交错中长大,像大部分孪生兄弟那样,很难让人分出仲伯,这种鱼目混珠的局面,为他们兄弟提供了很大的快乐空间。譬如,马绍汝擅长歌咏,体育课上表现得一塌糊涂,而每当考试的时候,他的体育成绩却好的惊人,有一回哥儿俩竟一同上了运动会的领奖台。再譬如,马绍尔虽然游泳很好,猛子扎得也挺棒,但图画却十分糟糕,常常遭到同学的耻笑,可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马上就有好作品问世,把老师和同学惊得一愣一愣。他和弟弟马绍汝一起,参加过市里的少儿画展,还和老画家们一起切磋过技艺。
有时候,马绍尔兄弟俩无法互补,原因出自共同的缺陷,比如语文,他们谁也帮不了谁。但是,马绍尔比较识趣,顶多把作文写得像流水账,让老师不置可否。问题出在马绍汝身上,他总想出语惊人,让老师同学对他刮目相看,结果闹得贻笑大方。一次,老师让写一篇春游的作文,马绍汝一激动便抒情起来,写道:啊,春天来了,柳树爷爷开花了。被老师当作不良范文在课堂念了一遍,同学中有人笑得岔了气,课间时追着他叫柳树爷爷,让他羞臊得不行了。
后来,形势有些微妙了,马绍尔常常被人莫名其妙的揍一顿,说他耍流氓,指控他对某个女孩子动手动脚。于是,马绍尔就知道了弟弟的劣迹。与此同时,马绍汝却常常无端被人敬佩着,夸他拳脚功夫如何如何了得,甚至还请他帮助别人去打冤家。马绍汝委婉一番,便知道了哥哥的底细,时不时的假戏真作,为哥哥赢得了许多女孩子敬佩的目光。
这种局面持续到高中毕业,马绍尔按照自己的意愿,考取了一所海运学院,而马绍汝则仰仗着音乐天赋,考上了一所戏曲学校,专攻一种叫做昆曲的东西。
对于兄弟俩人的职业选择,马文哲老先生各有褒贬,他对两个孙子说,当初你们的父亲选择文史专业,是受了我的影响,刚要有所成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好在你父亲是个勤奋的人,在先秦史上有了一些建树,可你们,一个去唱戏,一个去当海员,我这文史世家的梦哟,只好靠一脉昆曲来延续了。
父亲对儿子们的职业选择也不满意,当兄弟俩上街去了以后,他对自己的父亲咕咕哝哝说了些道歉的话,大体意思是这样的:播撒了龙种,收获了跳蚤,随他们去吧。
两年后,当马绍尔在“运河”号散装轮上实习时,得知弟弟已经退学了。马绍汝在给哥哥的信中说道,戏曲已经死了,他不想为死了的东西作陪葬,他要走自己的路,去当一个签约歌手。在信中,马绍汝用了很大的篇幅,分析了当下歌坛的形势,他说,刘欢唱得不错,可形象上打了折扣。黎明人长得挺酷,可唱起来动不动就跑调,真叫人扫兴。马绍汝断言,他的昆曲专业加上流行唱法,一定会在歌坛引起革命性轰动,因为杂交的东西很有生命力。弟弟希望哥哥给他找一个西班牙或意大利嫂嫂,然后为他杂交一个侄儿。
马绍尔看完弟弟的信后,“运河”号驶近了雷州半岛。
马绍尔用三年时间,走完了独木舟到锅驮机,再到内燃机的人类航海史,成了一个体魄健壮的海员,回到家里,却被弟弟吓了一跳。马绍汝的头发触目惊心,一半金黄,一半雪白,耳朵上戴着一只黑色耳环。马绍尔斟酌半天,说道,你要干什么,咱家没有印地安血统。马绍汝一脸怪异,拉上哥哥到剧场听他的原创歌曲,这些歌曲又把马绍尔吓了一跳。弟弟在台上唱自己写得歌:我的心在狂饮/尕迩哚/你的嘴像闪电的早晨/沾着深情/一去不回/尕迩哚/我心如焚/唐宋元明清/追寻你的吻/来啊/来啊/将青春切碎/拌一点芥茉/我会变成一片云/尕迩哚/尕迩哚。弟弟的歌声,使少男少女们如痴如醉,撮起嗓子喊:马仔马仔我爱你。
回家路上,马绍尔吭嗤了半天,对弟弟说,行呵,柳树爷爷又开花了。
马绍尔回到船上,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涯,有时在中国轮船上,有时被租到外籍轮上,航线也很杂乱,有时在内海,有时跑远洋。就在马绍尔不断更换船舶和变换航线的日子里,马绍汝在歌坛上崛起了,出专辑,办个人演唱会,成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被少男少女们追随着。不唱歌的时候,他忙着换手机,然后换汽车,再后来就忙着换签约公司和女朋友。马绍汝日新月异的生活,让马绍尔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唱歌能使人飞黄腾达,还能使人为所欲为。
这个航次下来,马绍尔有一星期的休假时间,然后又要到一艘荷兰籍油轮上当水手。出了码头,暮色已经染上树梢,在水手俱乐部橱窗上,马绍尔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巨幅画像。这是怎么回事,半年来,自己一直在马六甲海峡和大西洋沿岸穿梭航行,怎么会穿着一身铠甲,站在水手俱乐部的橱窗上向过路人微笑呢。
再一想,马绍尔笑了,那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弟弟,是杂交歌手马绍汝。
马绍尔回头要走,却被一帮男女围住,齐刷刷地喊他马仔,给他献花,让他签名,不知所措的当口,又被人家劈头盖脸吻了一顿,回到家里,脸上和衣领上沾满了口红。晚上,弟弟马绍汝接见了哥哥马绍尔,弟弟说,辞了吧,别当海贼了,整天漂来漂去,和我唱歌吧,我一个人分不开身,你练上几天,当我的替身,谁也分辩不出你我。咱俩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把他们懵得晕头转向,干上几年,咱们开几家公司,争取登上世界财富论坛。
马绍尔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闷了一会,他嗫嚅道,明天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马绍汝没见到哥哥,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要去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