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与风情——读长篇小说《百年大集》

文 / 杜帝

12/4/2019 9:50:01 PM

青岛作家胡保凯写的长篇小说《百年大集》(作家出版社,2019年7月第一版,韩嘉川作序)面世后,《文艺报》《光明日报》《山东文学》《青岛日报》等刊发了一些评论和介绍文章,天津广播电台和青岛台也做了连播。改编电视连续剧亦在紧锣密鼓运作之中。
我在这之前已经看完了《百年大集》,对后来发生的反响和评价,早有预料,感觉顺理成章,实至名归。民间有高手,好作品难以埋没。
《百年大集》首先是故事讲得好,情节环环相扣,令人欲罢不能。作者几乎在每一章的结尾,都设置悬念,多处留有伏笔。
只要你翻开前两章,很容易被故事抓住,剑拔弩张,山雨欲来,或者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具有古典小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承前启后、吊人胃口之效。
要知道,在一个集市的背景下,何况除了极个别改动,绝大多数都是真实的名称,甚至大集周边的每一条道路,滨河路、九水路、京口路、书院路、向阳路、峰山路、中防商街……还有崂山百货、北方国贸、维客,后来的苏宁、利群、乐客等等,都严丝合缝。在这个难以虚构的环境里,胡保凯把故事编的那么耐看,不能不说作者下了功夫。
全书总共20万字,60回,你看这些篇目,都是四个字,提纲挈领,抓人眼球。“一夜破产”“初到李村”“江湖恩仇”“因祸得福”“将计就计”“以身相许”“釜底抽薪”“大集搬迁”“落井下石”“笑泯恩仇”“电商疑云”……成语的翻新和灵活多用,从篇目也能看出故事脉络,情节的起伏跌宕。
李德信经历了敲诈、栽赃、械斗、色诱、众叛亲离和围追堵截,最后差点倒下,一个有地域和时代特点的人物站起来了。

小说的时代感特强,背景就在当下,苏宁,京东,易购,那么多的电商,那么多的代购,指头一点,划掉了一片一片的实体店。
集市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小说直面现实,主人翁李德信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作者写到了李德信的儿子李小白搞起了电商,两代人走了完全不同的路,这是时代必然,我们看到了作者的敏锐和高度,我们谁也回避不了时代大潮的冲击,从这个意义上说,《百年大集》既是历史回顾,也是与现实同步的记录。
李村大集迁址,是伤筋动骨的大手术,百年大集一直在河道上,平时干涸的河床成了天然的集市,起初规模不大,固定摊位也少,到了改开数年后急剧扩展,人们的生活逐步富裕,李村大集扩充数倍,洪水一来造成损失或伤亡,那是大概率事件,还有火灾,老鼠苍蝇垃圾,食品卫生难以保证,大集的整体迁移在所难免,可以说“成也河床,败也河床”,成在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败在无法抵御自然水火,一场山洪,造成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这也是李村大集的地域特征。
《百年大集》没有回避矛盾,在后几章重点写了洪水和迁移,传奇里散发着强烈的现实意味。
其次是人物塑造。
作者把笔触探到了人物人性复杂的深处,对人物性格的把握,颇动了番心思。事在人为,人因事显。同行业间的倾轧,暗处下绊子告密揭发,还有亲兄弟成了商业对头……的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德信从最底层开始打拼,给亲戚摊位值夜班打更,租小摊位卖廉价灯具,与工商所所长、大款、能人、地头蛇等交往,在大集扩展中承包新建摊位,抓住机遇发展壮大,成为大集之王。
不足的是,作品有的人物稍具脸谱化,例如区委书记朱静安,从第40回出现,微服私访李村大集,书记面目英俊,敬业睿智,体恤民情,完全是高大上的完美人物。
当然,篇幅有限的情况下不一定面面俱到,但真实和可信,才能可敬,才能使读者产生不由自主的感染力。

一般的评论习惯唱赞歌,这里好那里好,最后蜻蜓点水提点意见,作者和评论者皆大欢喜。我之所以在前面就提出批评,也是打破套路,提出意见供作者参考。
小说里很多人物的性格走向经得起推敲,那些同行竞争,勾心斗角,落井下石,包括亲人间的猜疑、决裂、破镜重圆等等,有时候就是某个关键人物的几句话,天使与魔鬼,也许就在一念之间。故事进展没有拖泥带水。
对此我深有体会,身边几十年的哥们,也许因为哪句话,哪件事儿,突然就产生了隔阂,冷淡了,甚至翻脸不接触了,有的还放了狠话。友情的小船说翻就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为小说,在细致揣摩人物、安排情节走向上,胡保凯能把握住关键,画龙点睛,一剑封喉。
唯如此,人性的简单与复杂,坚强与脆弱,才能在《百年大集》里有了活灵活现的演绎。
区委书记在发展电商的动员大会上,热情邀请李德信说几句话,李德信竟然冷冷地说:我对电商不感兴趣!
台下一片哗然。
这样写自有人物内在的逻辑,也营造了波澜。
李德信病危时留下遗嘱,家里财产绝不给儿子李小白,结果儿子在他床头一跪,李德信马上心软了,毕竟是亲生的,他改变主意,决定把财产留给孩子。
长篇故事快结束时,李德信差点破产,吐血住院,一代从大集摊位起家的枭雄,被风起云涌的电商打败了,虽然作者留了光明的尾巴,但只有与时代同步,顺势而为,与时俱进,才是现实中企业家唯一的出路。
第三是细节的处理。
对家乡的爱,对历史悠久大集的爱,字里行间流淌,且有描写的动感和画面感,情感和技术的自然交融。

且看胡宝凯写黎明时的李村大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河床上开始有人布置摊位,动作非常轻柔,仿佛是在稻田里插秧,为的是避免打扰周围还在沉睡的人们。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只是夹杂着跳跃的星星点点,是手电筒,还有嘎斯灯。摊位与摊位之间没有争吵,来得早了的不会跨越边界,非常小心非常特意地给邻居预留出位置。仿佛有一种默契,仿佛有一种规则,就像下围棋,或者玩俄罗斯方块。渐渐地,又是五花八门的,一个点变成了一条线,一条线然后织成了一块布。”
如果对市场不熟悉,观察不到位,断然写不出这么细腻的场景,如此温馨的过程。
还有心理的描写,文笔形象到位,你看这一段:
李德信知道,他已经退到了破产的悬崖边上,现在只剩下时间问题,到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过来找他退房租,或者大家伙儿站在他面前,一齐朝他吆喝一声——撤店!那呼出的气流会让他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租赁户呼出的气流会让李德信摔下悬崖,这种表述,秀外慧中,形象和动感俱佳。
我发现的毛病也不少。例如作者有时候把描写或叙述句变成了结论句,好像是怕读者不明白,越俎代庖,降低了小说的美感。
“小白正与德福通着电话,小白弯着身子,对德福言听计从。”
弯着身子可以,“言听计从”是怎么来的?看不见的心理,作者不必下定语,你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要给读者空间,给人物空间。
“只是那位爱耍计俩的大佬,在李德信的感化下早已金盆洗手,远离了江湖,而李德福反倒变成了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那位大佬“爱耍计俩”,李德福是“披着羊皮的狼”,我的意见,最好在情节和细节里呈现。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兴起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其中显著的标志就是“客观”,记得80年代初我和一帮发狂喜欢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哥们,经常一起讨论,对格里耶的长篇小说《橡皮》印象很深,谢颐城说一条街道竟然写了20多页,格里耶就是在心理和视觉上让你疲倦和厌恶,就像主人翁厌恶他的生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意识流,布鲁姆肠道的蠕动。
周立武还是孙一?提到《橡皮》里竟然没有一个形容词。
那时候我们写诗,把“好像”“比如”一类衔接词儿全部删除,可能有些矫枉过正。
不过,民间传奇的菜肴不一定适合现代派的胃,胡保凯用传统表述描画李村大集,恐怕也是量体裁衣。正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绝不仅是表述手法的不同,题材内容当然也是原因。
无论如何,我认为叙述尽可能的客观,作品会增加弹性和张力,也是对读者的一种尊重。
我发现很多作家逞强好胜,或是不明白其中的美学技术,颐指气使,指点江山,容易出力不讨好。不能说胡宝凯百密一疏,他的叙述风格通俗易懂,也非常适合广播,很难设想那些长篇评书如果选了现代派作品,听众是不是会如坠五里雾中。过分凝练也不一定讨好,看你的追求了。
《百年大集》的题目不错,有历史沧桑感,但本书主要内容是1994年李德信出关东,从哈尔滨闯青岛写起的,满打满算20年时间,时间纵向深度有欠缺。
可能青岛百年的历史资料少,李村大集的崛起,最明显就在改革开放的这几十年间,也是作者最熟悉的一段时间,情有可原。
小说的后几章节奏突然加快,有些地方粗糙,感觉作者在匆匆忙忙做结,风格基调与前面稍有裂隙,也是美中不足吧。
书里有一段话,是作者借区委书记朱静安的口说的:
你看,不管是什么商品,它只要是拉到了大集上,哪怕是一只兔子,一条狗,一根旧的鱼竿,一辆二手的自行车,都可以放到大集上来卖。这就是大集的包容啊,有容乃大;大集是兼收并蓄,不择细流,来者各取所需。咱们的大集在城乡结合部,既有城市的现代范儿,也带着乡村朴实气息。
是的,有人类就有贸易,人类也离不开贸易,尽管贸易的形式有变化,买卖的本质永远不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百年大集》已经延续了百年,它的生命力依然健在,特别是融合新的技术后,必然会拓宽大集渠道,扩大贸易能力,造福城市和社会。
2019.11.13.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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