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几个切入点(外一篇)

文 / 阿占

12/4/2019 9:40:57 PM

大早见雪,是最忍不住尖叫的时刻。天光初放亮,尘梦乍醒的人拉开窗帘,惊呆了——上帝昨夜来过,他用雪统一了万物。那雪,密密实实地掩盖了生活的真相,只呈现平静,只昭告完美。
因为早,尚无人迹,染白的屋顶、街道、大树、残菊与垃圾箱没有被动过手脚,高低渐次,连延成一个冷香的世界。市声的嘈杂也被白色消弭了。咽咽,喈喈,是积雪滑落的声音,是枝桠断裂的声音——都是好听的声音。忽然,一只脊背上挂满雪的猫,从寂美中穿过,身形之伶俐跳脱,竟没有在雪地里留下爪印。它像上帝来访时疏漏的最后一个侍从,掉队了,迷路了,从此留了下来。
天气预报越来越周密,对于雪,人们似乎只喜欢不期而至。雪是童年的游戏,也是成人世界里的惊喜,来得越突然越好——下雪了!是朋友圈最刷屏的景象和欢唱。雪只要来,就能叫醒身体的诗意。尤其是初雪。慌乱了一年的心脏正等待着它来做保养。空中雪迹纷纷,人们开始复习仰望。
北方暴雪,画面感最强的,是将来之时的天与海。越来越暗了,人们说。只见,云一寸寸厚重起来,天一寸寸晦暗下去,海的翻卷比前一刻更有力也更残酷。我不走,站在风眼中心,好像置身三岛由纪夫的长篇巨作《丰饶之海》。书里书外,两种景象重叠了,三岛的生与死、绚烂和腐败正在放大。再看那天那海之铿铿锵锵,似有金属质感,似在合力挤压着水汽尽早成为固态,终于达到某个节点,北风骤急,雪来了——在铁灰的背景前,闪着寒光,压下来,压下来,一天一夜,一夜一天,封路封城封山,也封喉封心。这样的雪就像一场了断,决绝地,还原空白。都忘了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雪天适合约上三两好友,模拟白居易的意境,围坐在火炉前,赏雪、饮酒、吟诗、作赋,英雄不论,哪管江湖谁人。火炉没有,火锅也好。喝米酒,涮素锅,干干净净,最衬雪天的单纯。不会吟诗作赋,聊八卦侃大山也好,有一搭无一搭,最应雪天的闲散。喝到浑身煦暖脸面红灿,就移步窗前发个长呆,有鸟掠过雪的空镜头,必是黑色,巨大的翅膀在雪地里投下浅蓝的影子,徐徐前行,像时间在走动。看这雪,今晚怕是回不去了。继续喝。
雪任性。切入点无常。冬至而至是它,正月打灯是它,四月舞花还是它。尤记得2012年,惊蛰的前一天,竟是三月飞雪。那雪,一片一片地,刚好卡在冬春交接的切口,仿佛种在地下的阳光,只等温度适中,就可以蒸腾弥漫而上,使花绽放,让叶生发。2012年的惊蛰是真正的醒来——虫子们在薄薄的雪被下潜行,佩戴起残雪的晶莹,粉墨登场。

胶州湾船老大

不黑,不糙,不直接,不粗暴,就不是他船老大。海上行路,船老大须有这种霸气和匪气——撒网的时候,他目中无人。撒网的时候,他有自己的敬畏,自己的坚持。他和大海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是母子,是病人与医生,是选中和被选,是互相供养,是修正以及完成。也因此,他的每一次收网,都是真相被撕开。
胶州湾里有数不清的船老大。那是从前。从前的鱼也更多。船老大自小学习如何在海上行走。父子出海不同船,他可以跟爷爷学,也可以跟他的伯叔或舅舅学。他的源头在岸边,他的去路,却必定在海上。胶州湾水深域扩,不冻不淤,长大以后,他一路向西,一路向东,一路向北,一路向南——他一意孤行,出了胶州湾,到更远更野的海上去,用身体丈量涌动的大漠荒原。站在风口浪尖,他扯着嗓子吼起来。置身风暴的中心,他把自己抛了出去。
就这么着,胶州湾里的老石,49岁,在海上干了30年,现在开着400马力的铁壳渔船,是同行眼里“很稳”的人——每次开海,码头上的渔船纷纷放着鞭炮驶离了,老石却没有出发的意思。因为他心里没底。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如今海里有什么,他的问号越来越多。等别的渔船先出去,看看哪的行情好,再往哪跑也不迟。
年轻时可不一样。年轻时,出海的日子很幸福。鱼多,鱼种杂,船根本不用出去太远,涨潮的时候,在岛子周围转悠一个多小时,就能打上三四百斤,鳘鱼、鲅鱼、大黄花,都是叫得上价钱的。每年谷雨一到,海上刮两次东北大风,紧接着就是黄花鱼渔汛。夜里,老石把船开到深蓝深处,四周都是黄花鱼产卵时的鸣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像风中的歌唱,像窃窃的私语。语句在海里冒起水泡,就是无尽的省略号。后来就不一样了。船越来越大,网越来越密,鱼越来越少。亏了几次血本之后,老石从此不打无把握之仗,来了好渔汛,出出海,否则宁肯窝着。
老石的女人在岸上搞渔家宴。其他的渔民也多是这样。被地产商看好的渔村,一个一个消失,他们所在的也列入了拆迁规划。反正已经无鱼可渔了,几代人的营生,在这代人身上转型,也是自然的规律选择。海资源少了,做啥也不会大赚了。儿子这一辈的更受不了海上的苦,幸好,他们可以住新楼了。老石的女人劝他尽早将船出手,齐心把渔家宴做大。老石不肯。在海上走惯了,决绝辞别,他会生病的。他这个活态的海上样本,哪怕耗尽一生,也愿赌服输。他已清醒地看到大海的命运,那里胜算渺茫。只是,此时和以后,不管营生如何,他都始终是一个向着大海献祭的精神流亡者。
船虽然在移动,伫立在甲板上的船老大,他的第一个黎明和第十个黎明却没有区别。为了锁定更多的参照系,他强迫自己记忆着日出日落,识别每个星座──星星生活在大海之中,就像数不清的鱼群——出海少了以后,这是老石最常做的梦。

(刊于2015年12月20日解放日报“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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