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

文 / 陈力

12/4/2019 9:41:25 PM

那年,我们在沂蒙山的秋天里相识,那时的我们还年轻。我,一个飘落异乡的青岛知青,你们,一对携幼女在山村里落户的城里医生,相近的人生轨迹使萍水相逢的我们,似乎心有戚戚,有同病相怜抱团取暖的味道。我们经常见面,三个多月的短暂时光,而今40多年过去了,我会在秋风萧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忆起沂蒙山,梦里无数次地蹚过那条清清洌洌的橡子河,走进那个小山村。霞姐的说话声,宛在耳边。
当年我的处境很差,是一个山里的矿井收留了我。我每天干着沉重的体力活,和那些憨厚的山里人一起拉炭、烧结、清渣,日子单调而艰辛。
终日汗水淋淋的劳作我能抗住,清水煮菜、红芋煎饼的清苦生活我也能应付,可年轻的我却难以熬过终日无人交流的寂寞时光,那是精神上的煎熬啊!贫瘠的山村养育了乡亲们山一般的沉默,在沉寂的大山面前,我的精神几近崩溃。我渴望情感的交流,精神的沟通。于是山乡里每个暮色的降临就成了我隐隐的期盼,到霞姐家里去!霞姐是青岛的远房亲戚给我介绍认识的。 我踩着收工的钟声,跑进山下枣林,摇响辘轳提井水,冰凉的井水为我冲洗掉了满身泥汗和疲惫。沿着崎岖山路,走过橡子河石桥,几乎每个傍晚,我都是跑着回“家”的。你们将自己的两间平房慷慨的让我一间,那间屋子就是我的新家。当我兴致勃勃地赶回家时,霞姐,你们早把晚饭准备好了。如今想想,炕桌上的饭菜是简单的,可每个晚上,我都如同赴了一次盛宴,何况还有那明晃晃的罩子灯,还有“劈劈啪啪”的炉火,还有你脸上总带着的温暖的笑。
夜里,荒凉僻静的沂蒙山没一点声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民早早地睡了。可在你们的屋子里,我们和附近联中的几个知青,都能变着法子从无聊的生活里,挤榨出一些星星点点的甜滋味来自娱自乐。如同没见过城里的火车一样,山里的老乡根本就不晓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黄色歌曲。因此,我们可以放开嗓子吼“三套车”,吼“五哥放羊”“山楂树”……吼累了,我们就静静地坐在墙边的木凳上听霞姐弹琵琶,每逢这个时候,我们就把油灯的捻子拨得很小,忽闪忽闪的灯影里,霞姐,你轻巧熟练的弹奏着,旋律和音符在房间里跳跃,叮叮当当。屋子里,劣质香烟的辣嗓子味到处弥漫,人的影子也夸张地在墙上来回飘动。
那些年,沂蒙山里的医疗条件很差,医生很少,大夫炙手可热。在沂蒙山的小路上,经常会见到滑稽却有些苦涩的画面:身穿黑粗布衣褂的山里汉子,诚惶诚恐地推着山里特有的独轮车艰难而行,车的一边,坐着穿白大褂的大夫,为了保持平衡,车的另一侧则放着一快挺大的石头。被请去看病的的大夫,到了病人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吃几个煮好的荷包蛋,然后才去给病人诊治。山里贫穷的老乡,不论多么艰难窘迫也不敢怠慢大夫。
可同样是医生的霞姐,而且是从省里大医院来的,却从不摆架子,即便是偏僻的山村,也是有求必应,随叫随到,穿一双胶鞋走在路上,坚决不坐老乡的独轮车,乡亲们对霞姐充满敬意。
深秋的一天,我下乡所在的队办小工厂,筛石子的电机坏了,厂长让我和一个姓孙的小伙子去新店子村拉回另外已经修好的电机。新店子离我们村有40多里路。我俩揣几张煎饼,盘算路上快点走,傍晚前就赶回来了。谁知沂蒙山的路是那样难走,曲曲弯弯,上坡下坡,路上还布满凸起的石块,我们推着独轮车磕磕绊绊,到了新店子,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丝毫不敢耽搁,装上电机就走。
深秋的山风寒冷刺骨,路上见不着人影,连树都没有几棵。车子上的两个电机栓不牢靠,走一段就需要停下来加固一番。人越来越累,没走出多远,肚子里的几个煎饼就消化完了,咕噜咕噜开始直叫唤。因为累和饿,脸上直冒虚汗,两条腿哆哆嗦嗦,最后连说话的劲也没了。踉踉跄跄赶到村子已经是半夜。村工厂早下班没人了,小孙只好随我到霞姐家对付一晚。那些天霞姐的丈夫去县医院开会,家里只有她和孩子。霞姐问:“你们上哪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饭吧?”
“上新店子了,路上没有卖吃的。”我小声回答,为半夜吵醒她内疚。
“先进屋歇着,我马上给你们做点饭吃。”
一会儿,霞姐一手抱着一床被,另一只手拿着挂面,边点煤油炉子边说,“家里没别的,只有这点挂面了。”
如今的年轻人绝不会知道,当时的挂面在沂蒙山的份量。那是物资极度匮乏稀缺的70年代,挂面是霞姐从省城带回来给孩子的,只有碰到孩子生病不舒服时,才能吃一点。
热气腾腾的一盆挂面驱走了我们满身的寒气和劳累。那天深夜,我端着碗,泪水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小孙也哭了,他悄悄问我,霞姐是你亲姐姐吗?
我当然也忘不了1975年的那个元旦。我们几个流落他乡的知青无处可去,霞姐把我们请到了她家里。“迎新年了,再苦,咱也庆贺一下。”霞姐早早地张罗,从供销社借来了汽灯,提前把屋子里的炉子烧得红红的,进了屋就让人满身温暖。屋子里斜拉着几根麻绳,麻绳上挂着十几张红红绿绿的小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个谜语。霞姐为新年晚会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满满一大盘炸花生米,一大盘炒黄豆芽,还有萝卜丸子,猪肉炖粉条。我们猜谜行令,喝酒唱歌。在那个荒凉贫瘠的小山村里,度过了一个一辈子难忘的元旦之夜。
霞姐,后来我才知道,你强颜欢笑的背后,有多少辛酸!元旦过后没几天,你们夫妻间大吵了一场,后来才知道,原因是姐夫为你多管闲事,当时公社医院条件很差,房间破旧,窗户玻璃几乎都是破的,挡不住寒风。初冬时节,躺在医院的病号寒冷难捱,霞姐心里不忍,找来一堆输液瓶子,回家点上炉子烧开水,一瓶子一瓶子的灌满,给医院里的病人送去。姐夫嫌她不顾家里多管闲事,两口子为此好打一场。
霞姐病倒了。接连好几天我们都没见到霞姐。慢慢知道了一些关于你们夫妻之间的消息,原来,你那位平日不苟言笑的丈夫曾是一位院校的学生头儿,在他造反走红的年代追求你,你是一个学术权威的女儿,你和姐夫的家庭、经历、志趣迥然各异,也许是历史的误会,你们才结合在一起。我们当时年轻,不谙人情世故,也不好意思去过问你们家庭间的纠纷。
一天厂里停电,我躺在被窝里享受着难得的清净。突然,隔壁的墙被“啪啪”的拍响了,仔细听听,墙那边隐隐传来悠扬的歌声。那是平日里我们喜欢听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主题歌。我知道,霞姐的病好多了。
我起来去你们屋里取开水。进门看到虚弱的你正依在床上,摆弄一些照片。不知道你从哪里翻出那么多照片,大大小小的堆放在炕桌上。你慢慢翻着,看着,指着照片告诉我这是谁谁,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和弟弟。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了一些你平日不愿提及事情,也大致了解了你的家庭和婚姻。
春节临近的时候,我接到了知青办的招工通知。从此我与沂蒙山怅然作别,离开了霞姐。告别后的日子里,偶尔有一些关于沂蒙山的消息传来,你和丈夫分居了,你们离婚了,你们先后都调回了原来的城市了……
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我们慢慢失去了联系。
此刻,窗外刮起了秋风了,啊,我又想起了沂蒙山,想起了我非亲非故却难以忘却的霞姐,一别40多年,霞姐,你过得还好吗?

原載 杜帝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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