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文 / 老涧


载我去罗布泊的骆驼

太阳把整个世界都漂得褪了色……
脚下的火焰山就是一整块灰褐色的石头,根本不是照片上那样火红色的浪漫。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13时,温度越来越高,看了一眼温度计,摄氏68度,感觉气温总在不断上升,昨天的这个时间只有65度,到15时左右是69度,今天会怎样?不想了……好在岩石已经不再陡峭,收起地质队用的保险绳,只拿着登山镐沿着石头缝隙继续下山。
阿木江送给我的皮帽子和一大捆不知道名字的草可是派上大用场了,我把帽子的两个耳朵和软沿尽量前拉,用细铁丝穿起来,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外面的干热像无数把小刀子穿过那个三角,妄图吸干我脸上最后的水分,只有嘴里呼出的气体,短暂的带来一些滋润。那些草则被密密匝匝地捆扎在鞋子上,以减弱鞋底与石头的摩擦,否则积热会让橡胶融化,即便如此,我的脚底已经被高温烫出许多水泡。
北京时间15时,温度计显示66摄氏度……
在被烤熟之前,我已到达山脚,时间是17:50,气温40℃。
不能坐下,坐下就起不来了,直到太阳把你变成一具干尸。
由于全身多处起了水泡,膝盖、拐肘、肩膀及背包水壶的带子等接触到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泡,动一下钻心地疼。
左边有一壶水,口袋里还有13块酸奶疙瘩,身后的背包里还有两个馕和一盒军用压缩饼干,这是我所有的给养,它们要支撑我走出前面看不到尽头的戈壁,右边是五个空水壶。拧开左边军用水壶的盖子,啜了一小口,我惊奇的发现竟然是奶子,再确认一下,没错是阿木江烧的奶子!奇怪的是,它们在高温下存放了整整八天,居然没变质。刚才的两次只不过湿一下嘴唇,现在喝上一大口,含在嘴里,让我的口腔、牙床、舌头一起来感受液体的滋润,然后一点一点地咽下去,当然这样做是为了让我的胃有个适应过程,因为我有九个小时没吃东西,四个小时没喝水了……
想看看膝盖上的泡,它们好像不疼了,三天前用绷带缠上后就没打开过,于是慢慢地褪下裤子,刹那间,我身上的毛全都笔直地站了起来,纱布下面隐隐透出黑紫色,露出部分是老旧的紫檀家具的颜色。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打开还不到两层,立刻感觉像是千万只蚂蚁钻到肌肉里,赶紧把纱布重新包好,记不清哪本书上曾说过,长时间受压迫的肌肉突然松开会导致……导致什么记不得了,总之是要慢慢来。
18:30,我已经把裤子脱下放进背包,只穿着一条运动型短裤,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按摩。
再过两个小时太阳就会下山,这里不是博格达,博格达的午夜23:30分我还可以拍晚霞。等太阳下山,我要消灭至少半个馕,加不加一块酸奶疙瘩呢? 我低着头,机械的向前挪动着双腿……有步行走戈壁或沙漠经验的人一定明白,不要轻易地看前方,因为人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常常会出现幻觉,不是海市蜃楼,那就是幻觉!尤其是高温烘烤下的戈壁,强大的热气流让远处的景物变得模糊而且不停地跳动,你只要看到太阳的方向,看清你的指南针,然后就是提防那些骆驼刺鬼子草们的暗算……
我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平缓一些的地方落脚,以免弄疼脚上的伤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是旱獭,旱獭的叫声更尖锐,这里还有什么动物?“飞鸟千里不敢来”,鸟都不敢来还有什么……
“哎……You can speak Chinese?”
我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没有人,只有一块大一点的“石头……”
“Can you speak Chinese?”
是“石头”在喊,并且伸出一只人的胳膊向我挥舞……是幻觉?还是……我摘下墨镜,这下看清了,是一个人,但被一条灰色的线毯裹住,上面露出一个小小的三角。

“You can understand what I said?”
“石头”再次发问。
我不回答,但慢慢的向那个方向移动,八天没有使用过的声带正处在干燥中,我可不想让它撕裂……当我终于挪到那块石头面前时,我看到……不,是感觉到那个小三角里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我呷了口奶子,润一下喉咙,咳一声……还行,声带还比较舒服……
“我听得懂,我是汉人……”我知道,是我的大胡子让她产生了误会。
“我快死了……我受不了了……”那个三角逐渐扩大,露出了整个脸……
我被眼前的这张脸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这是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张脸!
那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裂口,表层皮肤已经爆开,像不规则的鳞片,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恐怖的光,当毯子向两边打开时,一股热气流让部分鳞片挣脱开,像一群飞舞的昆虫一下子升起迅速地消失了,嘴唇完全是白色的,靠近口缝是一条血红色……还有一双镶着红边的眼,那里装满了期盼和惊恐。
是一个女人!
“给我一口水喝吧,我快渴死了……”
这是此时我最最不想听到的!虽然相互救助是戈壁滩上的亘古不变的法则,但我是荒原上的独行者,来自祖国遥远的最东边,那里没有土地,钢筋水泥粗暴地阻断了人们和土地的联系,自私贪婪与巧取豪夺才是那里的法则!我已经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前方等待着我的是我无法预测的艰辛,这一壶奶子能不能让我活着走出这片戈壁,没有答案……这一瞬间,我几乎是要在两个人之间选出一个活下来,或者一起死!
……
脑袋想了一百种可能,眼前的现实只有一个——这人快死了!
戈壁滩上有种似乎是仙人柱的黑褐色植物,在太阳的烘烤下它们蔫头耷拉脑的蹲在那,当你往上滴点水,用不了几分钟,就变成娇嫩的绿,所以只要我确定自己的供水充足时,就会花几分钟来看看这个变化过程,那么小的一点点绿,会点亮我孤独又寂寞旅途。
眼前的这个人,像极了那种仙人柱……
极度的疲劳让我不能弯腰,膝盖的伤痛更使我不能弯腿,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为了让她尽快明白我的真实想法,我缓慢的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给你水,但你必须准确的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她点点头。我问:
“你从哪里出发的?”
“葡萄沟……”
“走了几天?”
“今天是第四天。”
没有参考价值,因为她是自西向东沿着火焰山走的,而我现在是自北向南去寻找鄯善通往吐鲁番的公路,只有找到公路才可能找到人,只有找到人,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听我说,我们只有这一壶水,它是我们俩活着走出去的唯一希望!明白吗?”
她点点头……
“你知道怎样喝吗?”
她点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你喝一口,不要咽下去,含在嘴里,一点一点的往下咽,五分钟后再喝第二口……懂吗?”
我把水壶放到她嘴边……
“记住!不然我就不给你了。”
……
还好,她很理智还在,只是意志被摧毁了。我也喝了一大口,抬头看看天,已经是一片淡紫色。


吐鲁番的巴扎

“天马上就要黑了。”我说。
“嗯,你的腿怎么了?我是搞药剂的,懂点。”一边说一边捏了一下我的腿。
“没问题,你得忍着,会很难受的。”
戈壁滩上的夜来得特别突然,就像一只手一下拉上了窗帘,不过今晚有月光,短暂的不适应过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下那张鬼魅般的脸。
借助月光,我们各自整理东西。她开始断断续续讲述这几天的遭遇。出发的当天下午,她感觉太累了,想放下背包休息,顺手把装着五公斤饮用水的塑料桶放在戈壁滩的乱石上。灾难就在此时发生了,当她放下背包再去拿水喝时,桶里空空如也,滚烫的石头溶化了塑料。
“那石头上连点潮湿气儿都没有。”
不过她的包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居然有午餐肉,她的嘴里严重溃疡,一口午餐肉眼泪就下来了,没办法只吃了一小块馕,一片她带来的军用压缩饼干,我给她的酸奶疙瘩她费力地啃了半天还是败下阵来,我则把她剩下的酸奶疙瘩和那盒午餐肉全部消灭。从阿木江家里走时饱饱地吃了顿羊肉抓饭,临走阿木江的老婆玛依努尔把那只羊娃子的尾巴切成四条,抹上酥油放进我的包里,这是维族的风俗。那东西太难吃了,它们就是羊脂肪,再加上酥油,但它是动物蛋白,可以为我提供我需要的热量。在五天前就被我吃掉了,没肉吃,对我这样的食肉动物来说简直是摧残。更神奇的是她带来一个气垫,还阻燃,用打火机试了一下,没有任何痕迹。可惜那个手动气筒的皮垫因高温变形而不能用了,我们只好用嘴吹,弄得气垫上一片血沫(我的嘴也已经裂了口子),等那个气垫有了厚度,我们都虚脱了。
气垫比一张单人床还小,我想当然地以为是为她准备的,但她却执意让我睡,争执了一会我们决定坐着睡,于是我俩的后背靠在一起,马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醒了,感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使我呼吸很困难。我睁开眼,看见天上的月牙,很假,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戈壁上的空气还是那么干燥,每次吸气都一下吸到脑子里……一股什么奇怪的味道似隐似现,是什么东西发出味道?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才发现不知何时我们都改变了开始时的姿势,我仰面向上躺在垫子上,她蜷缩在我的左边,右臂环抱着我的大腿,而她的右腿横跨过我的前胸,膝盖就压在我的右侧肩膀上……
一个信使穿越了长途跋涉带来的所有疲惫,唤醒了这疲惫带来的麻木,在我耳边踱步,人的最原始的本能加快了血液流速,我的心跳也在加快,我知道,那个神秘的味道来自一个女人。
从我们见面到睡觉前,太多的困扰笼罩着我,精力全部放在怎样摆脱窘境,这个女人的名字都没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明天她将去哪里?甚至连她的性别都被忽略了……此刻回想起这一切,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这一丝不安一出现,立刻膨胀开来,迅速占领了我的全部思维……我整理了一下头绪,她会给我带来什么?有危险吗?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能直接伤害到我,她已经没有能力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此时,她的那张破损的脸渐渐清晰,不管怎样,她是个需要救助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概念又回来了……女人。
当我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她坐在不远处,双手抱膝脸埋在两腿之间……
我找出玛依努尔给我的“防晒油”,据说是用马皮熬出的油,然后拌上酥油还有什么草浆制成的,有一股臭哄哄的味道,我自己先胡乱涂了一些在脸和脖子上,然后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了。我把她的包摞在我的包上面,从鞋上拆下一些草连同皮帽子都给了她,又逼着她拿一块酸奶疙瘩,每人喝一大口奶子,出发……


路上搭救我们的塔吉克人和他的牛车

“巴比妥?是什么?”我看着她递过来的瓶子,脑子里飞速寻找,这个名字好熟悉……想起来了,是一种安眠药,是需要医生签字派出所开证明信才可以买到的安眠药。
“为什么?”我满腹狐疑地盯着她问。
……
“别问了,我已经不那么想了……”
我把那个瓶子狠狠地甩出去,也许是密封太好了,或是什么不知道的原因,瓶子发出很响的爆炸声,还冒起一股白烟,真的就像是颗炸弹。
“走吧。”我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慢慢地站起身。这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触,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我们一起出发的第二天,脚下戈壁滩的石头明显小了许多,这意味着我们就要走出这片戈壁了。
我的腿仍然不能弯曲自如,身上的泡却基本不疼了,那些泡不见了,替代它们的是有些发亮的硬皮,有点痒。白天的气温还保持在60度左右,夜晚看不见温度计,估计也有30度。她几乎不说话,我问什么她答什么。她叫ZH,来自长江中上游的一座大城市,是某医院药剂师。为什么到这里?为什么走到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为什么……她拿出了那个瓶子。
防晒油好像挺有作用,她脸上的白毛没了,但那些裂口却像坐标纸似的在她的额头脸颊上画出紫红色的方格……专业的敏感告诉我,如果去掉那些破损的表象,她是个美人,但不是人人都看得懂的那种美。
我们的行动极为缓慢,两个包加起来有二十多公斤,我的体力严重透支,每迈出一步都很痛苦,几乎是靠重心前压才不得不挪动脚步。
太阳开始发出玫瑰色的光,距离地平线越来越近了,地面上的层次变得清晰起来,远处山顶的积雪在夕阳照耀下镶上了漂亮的金色的花边……突然,在远山和地面之间我看见一条深色的线……我费力的拿出相机,换下标头接上一个变焦,镜头里影像逐渐拉近……
“公路!我们有救了……”那条深色的线,是道班工人为防止流沙漫过公路而埋在地里的木板墙。我非常兴奋,我如果没算错,后天该是古尔邦节,就像我们汉族人的春节,到时候肯定会有人从这条路经过,或走亲访友或参加古尔邦节的赛马姑娘追等活动的。ZH仍是心事重重的,只是眯着眼向前看了一眼。
“你带了相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话。
“留个纪念吧……”
这让我异常难受,因为胶卷在火焰山的高温中感光膜全都脱落了,是在拍摄时发现拨卷困难,暗袋里打开相机,却沾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没用过的胶卷放在登山包的边袋里,与外面只隔着一层布,下山前的那个晚上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抖抖地拉出一段,已经成了透明的光板。拍过的放在里边的袋子里不知道怎样了,无论怎样我得带回去试一试。她听到这里幽怨地说了句“可惜了……”

什么声音由远而近,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木轮牛车的车轴和木轮摩擦发出的,应该是,好像那几个维族驾着我上了牛车……当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庞大的吊扇懒洋洋地转,那个声音就来自它,在它周围有四只20W的日光灯但只有一只明晃晃地亮着。预制天花板的接缝已开裂,有些地方贴着纱布,胡乱涂了些石灰,墙上贴着用维语写的什么东西,有一张是汉语“医护人员守……”后面的被撕掉了,还有许多长钉子高高低低的,有一个还挂着吊瓶,看来是家医院或者诊所。
我看一眼手表,表停在了凌晨2:17……我的包呢?我的装备在哪?头有些疼但我坚持着爬起来,东西都没了,屋子里只有这一张床,还有几个长条凳,床下是我的鞋和一只很旧的塑料脸盆……我心里一紧,先摸一下缝在内裤上的钱袋,硬硬的还在,除了鞋被脱下衣服还是原来的样子。
隔壁是护士办公室,敲了半天门终于出来一个白衣维族姑娘,她微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我只能听懂“以德玛”(表示疑问)。
“会汉语吗?”我知道因为我的胡子和肤色让她误会了。
她楞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老汉们把你送过来……”她反身拿出一本病历,边看边说:“没问题的,打镇静给你,睡一哈就好了嘛。”
“我的包呢?他们把我的包也送来了吗?”
“在热……主任办公室里(主任的名字我听了很多遍但还是无法用汉语写出来),上班嘛,上班再拿包包办手续去嘛,现在才六点不到一点。”
“他们就送来我自己吗?”
“女娃娃嘛,昨晚就走掉了……”
我向那位护士要了个暖水瓶和一只大茶缸,放心地返回那间屋子,喝了点水,继续睡……
上午10点多钟,我见到了热什么什么的主任,我的包就放在他破旧的办公桌上,旁边还有一个黑色平绒绣花工艺包,ZH就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包。热什么什么主任的确热,他执意让我坐一会,手指着我的包上那面晒掉了色的地图说:“了不起,了不起……探险家嘛,感动得很嘛……”
我尴尬的笑着不置可否的应着,等着他夹杂着维族话的恭维空出个缝,赶紧插进去:
“写句话吧。”我指着我的包,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我走过的地名。
他很隆重地找出一支扁头的美工笔,战战兢兢的写下一行维文。
“什么意思?”我问他。
“伟大,”他说:“伟大!了不起了不起得很嘛……”
我告别了热什么什么主任和那一大帮医生护士,不能判断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但收获一堆的恭维和祝福总是令人兴奋的。出门找到一家小旅馆,打开ZH给我留下的包,里面有两盒午餐肉几包牛肉干,四个柯达彩卷,130元人民币,和一封热得烫人的信。
在吐鲁番呆了一周,等来了自治区勘探队的回信。信中分析了我的几个主要坐标,结论是我走了约150公里无人区(鄯善至吐鲁番直线距离只有90多公里),历时十一天,水和食物消耗近10公斤……这些数据直接粉碎了我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的梦想,在没有可靠的后援,专业的设备等情况下,穿越塔克拉玛干就等于自杀,那里的自然环境更加恶劣,遇上低氧或无氧现象,几分钟你就是一具尸体。
坐火车到库尔勒,搭便车至塔里木八场,然后向东,塔里木七场、六场,汹涌的塔里木河已经变得像平铺在河床上的一块布。
在人迹罕至的大西北,只要拿着带“中央”俩字的介绍信,不管是中央美术学院还是中央音乐学院,你就是领导了,而且是来自北京的大领导。在塔里木六场,我就不知道代表了哪一级干部,往下电话通知全都是“人家中央来的……”于是我有了向导,一个蒙古族的精壮的小伙子。出发时领导们反复强调“一定要保证中央领导的安全”。
两峰骆驼一条狗再加上我们俩,五个罗布荒原上最稀有的东西“生命”,向罗布荒原腹地进发了,那一刻,感觉我真的成了斯文赫定……
中午时分,一支马队追上我们,不由分说又把我们拖回六场。原来,我离开吐鲁番前给我的地质队朋友发了信,告诉他我准备穿过罗布荒原并沿着阿尔金山到敦煌,他接到信后马上通过他的朋友找到军区的领导,领导高度重视,立刻通知我可能经过的各个地区,很快得知我已从六场出发,通知要求“不惜一切追回……”因为今年是几十年未遇的干旱天气,罗布泊附近沼泽大量蒸发,荒原死地的地质情况极为复杂,各种有害气体囤积在荒原上,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毒气室。
再见了罗布泊!
再见了楼兰!
也许在我未来的回忆中将永远不会见到你们的……


吐鲁番巴扎上卖挂毯的老人

一路向西直到喀什,再向南来到帕米尔高原,然后经和田到昆仑山……每到一处,只要有邮局都要给ZH发一张印有当地特点的明信片,如果没有明信片就发一封短信……
中午,躺在嘉陵江边的一片草坡上,脑子里又在过电影。如果在帕米尔冰碛平原上最终没遇到那些山民,那么只有她知道我饿死在哪,如果在铁克里克峰的冰缝里无法及时脱身,那么也只有她知道我冻死在哪……这几天脑子里总想起她,昨晚还梦到她正被她爱人追打,用烧红的自行车辐条烫她的腿,为的是阻止她夏天穿裙子……这是她在信中告诉我的。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一个女人连续三天呆在一起,况且还是那么特别的地点特别的方式,还有她信中提到的她的特别的遭遇……这个神秘的女人!
一阵冲动让我改变了原计划,我要到她的城市,即使见不到她。
当晚我过了江,在朝天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私人小旅馆,打听到她那里的船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给她写了封短信,短到只有一句话:“你好:某月某日我将抵达。”
信发出,没事可干,这座城市以前来过,再说我对任何一座城市都没什么兴趣。于是信马由缰地在马路上溜达,看看这里的美女,复习一下人堆里穿行的感觉……

等着船靠帮,眼睛在码头上的人群里搜索,人不是很多,女人更少,她应该不在这些人群中,心中未免有些失落……
在这一船人中,我有些扎眼,一个原因是身高,似乎周围的人都比我矮一截,另外,我穿了一件我姐姐从意大利买回的浅蓝色夹克衫,与国产臃肿夹克衫正相反,它的底部刚刚盖住腰带,肩膀上还有粉红色的过肩,一条深棕色棉麻直筒裤,身后背着橘色登山包。四个多月的严重营养不良和艰苦跋涉,让我掉了10多公斤的身体变得像根鱼刺,虽然剃了平头刮了胡子,却更像是人群中的一只鸵鸟。
出了码头右手有个小卖部,买一张地图,我对城市永远陌生,即使在我的家乡也是如此。先找到我的位置,然后找她所在的那家医院。不能确定会不会真的去找她,因为我根本不能确定我来干什么……现在要找家小旅馆住下,然后再做决定。
我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店铺,一边慢慢地往前走,突然,一辆自行车停在我前面,我一眼就认出是她,虽然她戴着宽沿的遮阳帽,一副墨镜挡住大半个脸,但她棱角分明的鼻子和精致的下巴逃不过我的眼睛。她脸朝着另外的方向,快速而清楚地说:
“前面广告牌对面有路口进去……”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我有点蒙,怎么像特务接头似的。拐过弯就看见她站在前面一个路口,做了个手势……再拐过来时见她仍然跨在自行车上,背朝我,我走到她身边时,她说:“上前面那辆车。”然后头也不回骑车走了。这时前面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的门打开了,我快走几步向车里观望,司机是个中年军人,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是ZH的舅舅,你是哪里的?”
“青岛……”
“好地方啊……”
“……”
车停在路边,我看到门口挂着的牌子“××军区第二招待所。”
她示意我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她的舅舅也进来了,嘀嘀咕咕地跟另外一个军人说着什么,她走过来问:
“介绍信呢?”
我拿出一摞介绍信给她,她仔细挑了其中一封,过了一会她舅舅朝我招招手,我跟着他们从后面一个门来到一片平房,她舅舅到我身边小声说:“不要添麻烦,明天走吧,别让她为难。”
我不知道她怎么跟她舅舅解释的,但这么如临大敌确实让我开始后悔。
送走她舅舅,她关好门,眼睛看着地面幽幽地说:“你别介意,我现在处境很不好,我爱人疯了……”
我非常沮丧,我的形象如此的不光彩,一路上的兴致此刻荡然无存……
“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这个城市没被封锁,我不是来看什么人,我路过,可以吗?不必为难,我自己找地方住……”说着我拿起包向外走,她突然从侧面一把抱住了我,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听到她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几分钟。她的泪水已经浸透到我的皮肤上,我慢慢地转过身,扶着她坐到床边,我拿不准究竟该做什么,也许所有的想法已经在这种神秘的气氛中消散了……
理智犹如一道射进地窖里的光,我的大脑重新运转。这里是一座喧嚣的城市,人与人的距离是如此贴近,近的让我们不得不处处设防,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
我不说话,等待着她理清她的思绪。她脸上紫色的伤口已经变成白色,纵横交错地布满她的两颊,也许陌生人会觉得丑陋,但对于我,刚刚在大漠戈壁上与她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同路人,却感受到那些疤痕的亲切,因为它们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在我们沉默的几分钟里,我做出了决定,我说:“我确实想来看看你,我为你的处境担心……我没办法帮你,只能给你添乱。”
她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拿起背包……
她的舅舅还在门厅里,见到我立刻迎上来。
“她呢?”
我示意在后面,她舅舅握着我的手。
“谢谢小伙子……”

火车上人不多,列车员是我们老乡,我问了一下知道是N组,就打听大M是不是当班。不一会,那个高大又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他是我中学时篮球队的队长,是个乘警。
他得知我没买票,显得很得意。
“你小子算好了我今天在,嘿嘿,走,去我们休息车厢……说说你这一趟的故事。”
我告诉他我很疲劳,昨晚在马路上溜达了一夜。
“行,你就在这睡一觉,吃饭我叫你。”
四个多月养成了习惯,每天只吃一到两顿饭,不吃也不觉得饿,但睡眠总感觉严重不足。我找出毛巾牙刷,整理了一下内务,准备好好睡一觉。
我刚刚躺下,大M急匆匆冲过来,劈头问一句:“你惹什么麻烦了?下面有警察让我们配合抓你,满车厢找橘色登山包,还知道你名字。”
我立刻想到ZH,因为她在信中提到她的丈夫是警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我尽量简短地讲了我和ZH的情况,大M看着我的眼睛:“你实话实说,绝对没有别的?”
“操!我能干什么?”
“那好,跟我走……大刘,看好俺伙计的包,谁都不准动!”
那个一脸横肉的大刘应了一声;“放心,包是我的……”说着就伸手提起我的包,放到最顶上一层,还用他的警服盖住了。
我随大M来到餐车,在门口,大M跟一个年纪较大的乘警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一会,那个老警官叫我,我赶紧凑过去。
“你和我说实话,真什么事没有?要有事早说,要不不好捞你……”
“我绝对没问题!到了那里连旅馆都没住,我自己找到火车站,存上包出去吃了饭,溜达到凌晨四点多,回到候车室,迷糊到天亮,然后买了站台票上车……”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好,问你什么少说,尽量说不知道,别和他们吵吵,拖时间。”
“S哥,咱哥们。”大M指着老警官说……
进门时我看到有四个人,一个是车长,居然是我的邻居,姓Y,以前跑兰州,另外三个矮个子,一个一米七左右身穿便装戴眼镜,另两个穿警服,更矮些。大M身高1.92米,我最矮1.8米,我们四个互相打着招呼围住他们,我想他们一定感到了某种威胁,气氛有点紧张。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像是个领导,他把另一人拖到旁边耳语几句,那人匆匆离开了。
“你的包呢?”那个眼镜问我。
“……你找我还是找包?”我停了一会反问他。此时我心里还是没什么把握,第一我不知道ZH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次我不清楚他们办案程序,来人如果硬要带我走,车上这些朋友能不能挡住。
另一个年轻人骂了一句。“×××,你别找麻烦!”
“不好别骂人……有事说事,咱是不是得按程序来。”S警官慢悠悠地说。
眼镜把S警官拉到车厢另一头,两人小声商量着什么。那个年轻人原本也想跟过去,但大M蒲扇般的大手拦住他。
“领导们说个事你掺和什么!”说着手上一用劲,可怜那个小伙子像团破布一样被扔到椅子上。
S警官面朝我们,只见他抽着烟,几乎不说话。过了好一会,他走过来对大M说:“把你伙计包拿来吧。”
大M还想说什么,S回头朝眼镜招招手,三人一起出去了。
列车到站了……几分钟后列车重新启动。大刘晃着膀子进来了,他走到那个小伙子面前,两眼眯成条缝看了一会,转头问我:“哥,有麻烦?不用管,这咱的车!”
Y车长一直在和我聊天,此时站起来说:“大刘,陪着俺邻居坐会……我过去了。”
我心里感到温暖,因为我了解这些跑长途的列车员们,别说我们认识,即使不认识仅凭乡音,他们也会出手相助,这是我们家乡人的特点。
从我的包里,他们搜出两把英吉沙弯刀,其实一共有五把,由于包的结构他们不熟,再加上大M不停地骚扰,找到两把刀也让他们更理直气壮了,但是,与刀子一同找到的,还有一个记者证……
情况复杂了,眼镜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不想放弃,坚持要带我走。S警官还是不紧不慢的抽着烟,停站时又上来三个警察,还从包里拿出手铐。 大刘是个很有特点的人,他眯着眼,一把抢过那个包,把铐子放回包里,一甩手把包扔到了车厢的另一头,没事人一样依旧眯着眼盯着那个警察。
几位头头在车厢的那一头商量了好久,然后一起走过来,Y车长没来,代替他的是个胖乎乎挺和善的阿姨,胳膊上挂个值班车长,S警官朝大刘一挥手:“叫他们几个离开,都走。”
大刘一听来劲了。
“走!走走走”一边推推搡搡着。“怎么了?不服?”
时间在列车不断停靠启动中慢慢地溜走。
眼镜和那个年轻人终于坐我对面。
“姓名……年龄……工作单位……”
刚问了几句话,Y车长进来了。
“不行,你们不能在这里,马上要开饭了……”
“那怎么办?那我们就带他下车……”年轻人还想争辩。
“下车?你想死吧。(重音放在‘想’)等吃完饭再说……”
“下一站?那不就到河南了?”
“没错!到河南我看你小子还耷拉翅子。”
眼镜此时已相当气馁,嘟嘟囔囔的意思是回去怎么向领导汇报。
“回去写个东西,怎么写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你想想人家还是个记者,找人家麻烦不怕出点事?”S警官给他出主意。
他想了一会,然后说了几句谢谢你们配合一类的客套话。
“刀你得留下……”S警官说。“人家这是工艺品,不是凶器,这俩东西是50斤全国粮票换的。”
“好的好的……”他把刀和证件放在我手里,还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看了××报,上面还有你的照片……”
结局太戏剧了,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心想TTMD情报工作很到位啊,我都不知道是哪帮人把我弄报上去了。
我把两把英吉沙刀送给了Y车长和S警官,俩人推让半天还是收下了。
等那几个人下了车,Y回身大声说:“哈酒!妈个×!想从咱车上弄咱,找死!”

一个月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ZH的丈夫的确疯了。
Y车长和大M及那个当班女车长全部调到最艰苦的兰州车,大刘因为“打架”受了处分,他一怒之下请了长期病假,和他一起休长假的还有S警官。Y车长最倒霉,他原本已经调去跑上海,临时顶班就撞上这件事,只好灰溜溜地再回兰州车。我的情况和他们几个不同,虽然记者证被收回,但那原本就是朋友为我出门方便帮我办的,但帮助办此证的朋友透露,收回证件的决定是迫于压力,很显然,所有这一切,不是ZH的丈夫能够完成的,要做成这些事一定是某个比他工作单位大得多的权利机构。
回到家乡我就给ZH发了明信片,但没有回音,当时并没在意,直到这些事情发生后,我猜想她可能没收到我的信。我托朋友带信给她,找到她很容易,因为她嫁的是那个地区最显赫的家族之一。
从一离开那座倒霉的城市,到她收到我的信,整整五个月,这期间她两次调动工作,第一次是她的家族强行把她调离,第二次是背着她的家人,托她舅舅——××军区战训部长帮忙调动的,最后落脚在一家药品公司。
我们开始了近十年的两地书……
开始是通过她的舅舅转信,两年后她舅舅的女儿毕业,主动承担起我们的交通员。通信中我逐渐得知那个家族的种种阴暗!得知她如何屈辱地挣扎在那个巨大的阴影中而无力自救!得知她每次挣扎都给她乃至她的舅舅和那个“交通员”妹妹带来的影响……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傍晚,我在海边等着太阳落山,准备抓几个晚霞的镜头。突然,腰间的BB机响了,是她……
“方便吗?我在火车站候车室……”
我留下摄像自己在海边,我则匆匆赶往火车站。
她站在候车室门口的台阶上,穿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脖子上非常显眼地围着一条黄色的维族方巾,那是在走出戈壁滩的最后一天我送给她的……她认不出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ZH,甚至都无法判断她这十年里的变化,她的面部肌肉线条非常清晰,天生的平面模特儿形象,虽已四十多岁但看起来相当年轻。
“来出差?”
我知道她现在是一家医药公司的头,是某知名医疗器械品牌的全国总代理。三年前她丈夫家族轰然倒塌,她成功地逃出那个魔窟,与她退了休的舅舅合伙搞了这个公司。
“不是,就来看看你……我要走了,去加拿大……”
她给我写信常常因超重而不得不加贴邮票,但见面说话却很少,基本都是我说她听,然后就是喝酒。她酒量很大,而且喜欢喝高度白酒,她说以前经常自己把自己弄醉,否则睡不好。
晚十点,我俩都有点高。我提议去楼上唱歌,她看看表同意了。
酒和昏暗的光让气氛有些暧昧,我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她低下头小声说:“别这样,对不起……我都成老太婆了。”
我强行扳过她的身体,她稍微挣扎了一下……
她流泪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而且越来越多……
她送我到楼下,坚持让我走,她说就是来看看我,如果我不走她会后悔一生……
我走在海边,月光均匀地洒在沙滩上,竟跟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有点像呢……

根据“西行日记”整理于19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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