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岛,海货是一种集体“信仰”

文 / 阿占

12/7/2019 4:05:09 PM

对。海货!
伴随着此语一出,青岛土著的码头江湖气扑面而来。
“海鲜”是南方叫法,名词副词拼在一处,化了妆一样,无非想借新鲜卖个好价钱。这在大咧爽利的青岛人看来就是矫情,“新鲜海货”,他们宁可这样形容。
海货,那么随意,那么亲切,好像在呼唤熟人的名字。

1

在每一张青岛人家的餐桌上,两天不见海货属于奇怪的事情。
通常是这样:
青岛土著像猫科动物一样在家门口溜达。熟悉的气味让他们安心。他们卸下盔甲,使用最闲散的步态,最自若的神情,巡视着意识流里的疆土。
尤其在黄昏,左手散啤右手海货,走在回家的斜坡上,行于锐角的伏笔里,他们必会遇上翻版的自己——楼上老王、前楼大张、老婆跳广场舞的闺蜜的老公。彼此手上都有着相同的装备,也可以说是青岛幸福生活的标配。
这个时候,他们与他们,会像对暗号那样,抛出万变不离其宗的一问一答。
“哈杯?”
“哈杯。”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哈杯”与“海货”,这一对儿,一样活泛,一样杀口,一样鲜艳,又一样低微,一样朴素。

2

各种海货被青岛人赋予了更口语化的称谓,草根原创,有些是直接使用了渔民的称谓,有些则是地域方言所致。
比如,章鱼叫八带,牙鲆叫牙片,木叶鲽叫鼓眼,孔鳐叫老板鱼,黄鲫叫黄尖子,虎鱼叫逛鱼,许氏平叫黑头,黑鲷叫黑加吉,一种鳕鱼则叫大头腥……
这些入乡随俗的名字,像一个个居住密码——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在青岛呆的年头多少,都能从中听出虚实。
有时候,外地人会觉得这样的称谓实在任性,有时候,又想探知称谓来源的秘密。他们笑着把蛤蜊读成“ga la”,一是想以此作为密码输入,洞开一座城市的风俗人情。二是从这种滑稽的发音中获得了心理暗示,暗示着自己对于陌生的触摸已然开启。

3

每座城市的日常状态和生活气质都体现在最普通的食物上。
法国19世纪的美食家萨瓦兰,在《厨房里的哲学家》开篇,写下了20条关于食物的格言,最著名的那句便是: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在青岛,那些临街的馆子里,统一或不统一的容器里盛着贝类、鱼类、虾与螃蟹,阵仗排开,一直排到馆子门口的马路牙儿上,像一本打开的海货手稿图,像一个海滨生活的目录。
整个夏天,馆子老板都喜欢坐在门口的遮阳伞下看食客往来,偶尔招呼几声。多数时间里守一副简易茶具,喝着崂山绿,时间在里面泡乏了,他就再沏一杯新的。
年轻的伙计,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拎着大塑料桶,去不远处的海岸边打来海水,倒入简易的喷氧池里,那里面的海货是为追求“硬菜”的食客准备的。
高档酒楼则把生猛海货养在透明的玻璃池里,甚或把大堂设计成水族馆规模,任鱼虾王八蟹上下游动,外地人看了,总是各种拍,然后刷屏微信朋友圈,收获秒赞和手动赞——尽管连吃两天,某些外地肠胃就消受不起了。
青岛的啤酒屋出现于上世纪90年代,如今已有上千家,蛰伏于城市的犄角旮旯。啤酒屋门口摆着不锈钢啤酒桶,在旁人看来实在简陋,在酒客的眼里却是盛满了流金的液体。
不少青岛人喜欢在啤酒屋请客。有时桌上摆了满满的螃蟹、大虾、扇贝,最后结账时也不过两三百元。来此饕餮的不分高低贵贱。
有些大老板也喜欢带上尊贵的客人一起投进青岛特色,染一染心情。与高档酒楼的拘泥、装范儿相比,这里太欢乐也太糙野了。啤酒屋的人生更像人生本身,不必标榜格调,不必使用任何潜台词。

4

关于海货什么季节最肥,资深老饕联动船老大、苍蝇馆老板娘和啤酒屋厨爷给出了一个公道的说法:
一至三月的八带。
二至三月的海虹。
三至四月的香螺和泥蚂。
三至五月的虎头蟹。
四月下旬至五月的鲅鱼。
四月的带子,也叫超级大海虹。
四月至六月的虾虎和扇贝。
五月的蛤蜊。
六月至八月的黄花鱼。
七月初至十月底的鱿鱼。
八月至九月的虾。
九月的带鱼。
九月至十一月的梭子蟹。
十二月至来年三月的野生海蛎子。
有时候,食风俗就像一个城市的血型——血型能间接管辖性格、气质和缘分,食风俗亦折射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美学等等。

5

海边的食物,原始简单甚至粗暴,与城市构成密切相关。
青岛从平白渔村而来,历史上无官宦无骚人墨客,无匪帮无海盗无狼子野心。祖辈们出海耕田,收山补网,日日月月年年,海货活蹦乱跳地入锅,不需要手段更不需要调料。
清蒸和水煮是食物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可以提升一顿饭的境界——化腐朽为神奇,为平淡无奇的进餐制造奢华和高潮。
青岛的海货一直在如此礼遇中标榜着程序上的仪式化和用料上的简约主义。
一道海水煮海鱼,选六条不同种类的鱼,每条尺长,剖肚去肠,海水清洗,用海水文火慢炖,不加任何料,直到炖出奶白的汤,上面星星点点飘着鱼油花。
还有一道虾蒸饭,是将淘洗干净的大米放入瓦质瓮煲里蒸个六七成熟,再把米饭表层铺满海捕虾,蒸至熟透为止。打开煲盖,但见白米饭上躺着数只油亮通红的虾,被虾油滋润过的米粒圆润晶亮,粮食的香糯与虾肉的柔韧正相互叫着劲儿。

6

海货是个大部头,依据个体的生活经验,又被细分成无数章节,演绎出人与食物的美好关系。就在这岛上,海货是一种整体的信仰,是这一方人自觉甘愿成为海的臣民的物证。
又或者,海货早已成为青岛人表达情感、启发趣味、延续文化的介质,不在青岛的日子,想家,其实是想念海货的味道,尘封、私藏,闪闪发光。
不管离开这里多久,无尽的滋味每每在舌尖萦绕,百转千回,鲜活如昔,无法淡去。这一种味觉的固执,比永久还久。


《鱼冻里的幸福质感》 / 阿占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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