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乱发 一世情怀

文 / 房振三

“王多治老师昨天晚上去世了。”17时58分大学本科微信群里黄艳芬同学发布消息。

王多治是谁?和他没有人生交集的人一定会问。

刘志清说:“他是一个个性鲜明的老师。”
周玉娴说:“他的发型,他夹着的那个黑皮包,还有他坐在桌子上上课的情形。”
杨思文说:“性情中人,敢说真话。前卫的观点,让人难忘。”
江兰说:“他喜欢吃旺旺仙贝,一头乱发。”
程凤说:“过年打电话给他,他中气十足,总是那么开朗,仿佛没有什么不愉快,从未提及孤独。”
刘晓娟说:“他曾经说过自己的理想是能够遇到花妖狐媚,充满着浪漫气息。”
石颖说:“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
说这些话的人,除了我们本科同学,认识的人也许更少。
王多治是一位大学老师,一位教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
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以后,同学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的行为、习惯和思想,没有一位同学提及他曾经给我们讲授的众多的现代文学作品。
的确,一个老师在有限的课堂上能让学生记住多少知识呢?更何况当一个老师的人格魅力足够强大,理所当然地就会掩盖了他所讲授的内容。
他个子不高,经常跳起来,坐在桌子上讲课。王多治老师身高多少?上学时没敢问,2010年毕业十周年再次见面时也没想起来问,估计百度上也不会有,现在他走了,再也无法解惑了,印象中一米六左右,《史记·滑稽列传》里的淳于髡大概也就这身高吧。但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的他,我们一点也觉不出他的矮小来。兴致来的时候,他一手扶着桌面,一跃而起,就坐在第一排课桌子上,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文学作品中。大学从教十一年,这一幕始终在我脑海里盘旋。怎么就没有督学抓他?说他不能身正为范,说他违反师德、为老不尊?他的内心是何等自由,他的行为才会如此旷达?身为他学生的我,面对教室里、走廊中、校园内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面对崇高的师德要求,面对可能到来的资深督学,我何时如此“放肆”过一回?同为大学教师,我是何其渺小!
他一头乱发,还不时张开五指梳理。 他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吃旺旺仙贝,我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正如江兰同学所说,他一头乱发!是的,他的头发不是很多,但很长、很乱,尤其与宽广、明亮的额头对比就更加明显了。他一手拿着书,有时连书也不拿,另一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面部由下而上从闪亮的额头处从前往后豪迈地梳理着乱发。也许我的某处神经有些错乱,每每想起他的这个动作,梵高的那幅《星月夜》便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作为一名大学老师,他的仪容仪表呢?他怎么可以这么放肆地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梳理乱发?而当他昨天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众多的学生首先想起的竟然是他的一头乱发!这让不得不注重仪表、力求穿着得体的我怎能不惭愧?这么多年,大概只有我的同事诗魔刘学金可堪一比吧,一只破包拎上好几年,也丝毫无损教授的体面。
他当众吐痰,旁若无人,却优雅裕如。我曾经拉肚子,讲课过程中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告诉学生,我肚子不舒服要去上厕所。我不知道如此处理是否合适,但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我想也不至于引起多大的反感。如果在不引起反感的同时,还能以身示范,影响众生,那一定不是谁都能做得到。有一次上课,王老师咳嗽了,正如他说话的风格,他咳嗽起来也是地动山摇,一口浓痰涌到嘴边。不知道我们这些天天站在讲台上的人民教师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该如何处理,或手捂嘴巴强忍下去,或咳出些许痰来又悄悄咽下。可王多治老师不,他迅速从讲桌上不知从哪个本子里撕下一张纸,窝起来,对着嘴,将那口痰畅快的吐在纸上,然后又迅速包起来,扔掉,旁若无人地继续讲课,所有的动作不假思索、一气呵成,犹如一次完美的投篮。2003年我在上海人民广场向一个绿化带里吐了一口痰,附近小卖部里的妇女给我一个恶狠狠白眼。事后在与朋友讨论如何吐痰时,王老师当众吐痰的情形再次浮现,作为他的学生,我羞愧难当。
他仰天张嘴,大口喝水。我相信,大多数人都喝过瓶装矿泉水。尽管喝水的姿态千差万别,但王老师的喝水绝对惊世骇俗。他是将矿泉水瓶高高举起,仰着脖子,张着嘴巴,接着长长的水流。他大概是在享受“飞流直下三千只”吧?迄今为止,我还没看到周围有谁如此当众喝瓶装矿泉水。他是诗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诗。
他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是他上课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他上课喜欢在教师里走来走去,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提问。只要没有人给出理想的答案,他会挨个桌子拍,你说,你说,你说……有时竟然能够这样一个一个地问到全班一半人数,他仍不死心。有一次他讲到了作品中的“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突然停下来了,说:“辟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回答,又是一次逐个提问,嘴里还不停地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全班差将近一半人都说不知道,轮到我了,我说“辟”是“国君”的意思。他大叫一声:“我就说嘛,三步之内,必有芳草。”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讲他的“作威作福”和作品去了。其实我只是模模糊糊的有点印象而已,否则早就站起来回答了。这些年来,身处大学,各种课程教学改革,什么互动式教学、什么讨论式教学,各种立项、各种课题,这经费、那成果。王老师一节课就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但我也没听说他申请什么经费,报了什么教学成果。“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孔子的教育思想不是在科研论文里,不是在教学项目中,已经在点点滴滴言行之中了。
他声如洪钟,喜欢声情并茂地朗诵作品。王老师喜欢讲诗,更喜欢背诵或者朗读作品。他身材虽然不高,但“中气十足”,声音浑厚而且响亮。讲《断魂枪》的时候,他似乎特别欣赏沙子龙,说“谁来读?谁的普通话好?”因为大一元旦晚会时我曾经斗胆背诵了郭沫若《屈原》中的《雷电颂》,同学们便推荐我来读,才读了几段,他说:“你的普通话不行,还是我来吧。”大学十年,毕业工作十多年,至今我的普通话仍然还是无法“标准”。当时刚刚学讲普通话,其水平可想而知,朗读的效果离他理想中的境界真不知道差了多少倍。但我从未觉得他说我的普通话不行而伤了我的自尊,反而让我时时刻刻警醒。这样的坦诚,这样的直率,同样身为大学老师的我敢做吗?
他随口说两三道题,就是期末考试。期末了,连试卷都不用印,只是抱了一捆白纸,每人三张。试题呢?连粉笔都不用拿,他依旧在教室里来回踱着步子,“听好了,第一题……”,通常也只有三道题。具体什么考题,时至今日也记不清了,反正不是那种死记硬背的内容。他可以如此潇洒地组织考试,真是令人钦羡。放在现在,是不是得算教学事故了?看看我们现在多么规范,除了A卷,还有B卷,连试卷模板都有好几个,还有参考答案、评分标准、试题分析等等等等,时代真是进步了,教学也跟着进步了吗?现在,他走了,他把他潇洒的考试方式也带走了。
他是诗人,喜欢在安大的鹅湖周围徜徉。
他是诗人,他的理想是能够遇到花妖狐媚。
他生于1936年,教过书,写过诗。
现在,他走了,他是带着一头乱发走的吗?他是带着他一世的情怀走的吗?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张开五指从额头往后梳理乱发了。
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金刚经》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有无、生死、色空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地互生或等同吗?我一直深表怀疑。
终于有一天梦中醒来,清晰地记得梦里的答案是:万物生于有,复归于有。
是的,万物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它原本就一直存在着,而且一直存在下去,只是变换了形式而已。
王老师去世了,但他并没有离开。这么多年来,尽管没有多少联系,但他始终是我课堂教学的楷模,他的言行举止时刻活在我的教学实践之中。
若干年后,我死了,是否会有学生记得我这一头染黑的白发?

2017年7月8日凌晨3:46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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