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9/2019 9:46:32 AM
几乎所有工厂的传达室都是信息集散地,当然,厂长用来召集开会的那间大房子也是信息中心,但那是官方的,传达室则是民间的,可以抽着烟随便说,还可以和别人犟嘴,理屈词穷的时候还可以摔门就走,谁的脸子也不看。
橡胶制品厂的传达室常常挤满了人,刚才,柳半仙和和张诚拌了几句嘴,从情理上说,是张诚不对,你是看传达室的,人家到你地盘上说话,你该客气点儿才对,可张诚偏不,硬说柳半仙手里的那尊黄杨佛雕是地摊上的货色,花四百块钱买它是脑子有病。柳半仙一脸鄙视,信誓旦旦说,这是明末清初的东西,四百年历史要四百块钱,便宜大啦。张诚则是满脸不屑地说,半仙你别犟啦,你家博古架上那些玩艺没有一件超过一百年的,能找出一件,我立马在厂里裸奔一圈。柳半仙花了钱又遭人戏弄,舌头上就有些恶毒了,说,你这一辈子,除了会记人家黑账,别的你什么都不懂,有个词叫不学无术,说的就是你这号人。
张诚没想到被当众揭短,一时愣在那儿,柳半仙把一只胶皮套子套在佛雕上,迅速撤离了战场。柳半仙走后,传达室里的人哄然大笑了起来,不是笑张诚发呆,是笑柳半仙给佛雕套的那只胶皮套子。那种胶皮套子是厂里的主导产品,生产几十年了,最早叫避孕套,现在叫安全套,名称一变,用途也就不一样啦。这半仙,在亵渎神灵。
柳半仙气急败坏地走了,袁大头又笑吟吟地来了,工厂的人最能给人起外号啦,人家柳半仙本名叫柳凤阳,一听就知道是安徽人,来自花鼓戏的故乡。而袁大头本名叫袁啸天,气壮山河的一个名字,就是因为他脑袋大了一点,被移花接木地叫了袁大头,他可真是个冤大头。
袁大头进了传达室散布了两条消息,一个是厂里要组织人写厂志了,上级说啦,没有厂志的厂子就没有企业文化,咱厂长表态了,说人家酒厂搞酒文化,服装厂搞服饰文化,食品厂搞饮食文化,咱们就搞一下安全套文化。厂长说啦,安全套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进步史,宣教处正在招兵买马,组织写作班子。另一个消息是,五十岁的人要离岗退养啦,一刀切,统统回家吃热的。
张诚对前一个消息无动于衷,他知道,厂志就是厂子的历史,他是看大门的,不会出现在历史里面的,他在乎五十岁退养的事儿,他正好五十岁了,确切地说,今天晚上回家,吃完老婆给他煮的面条之后,他就正好五十岁了。离开传达室他还能干什么?
张诚被柳半仙当众揭了一回老底,心里很不自在,阴郁着半天不说话,虽然这是全厂心照不宣的事实,当众一说,就有点儿让人兜不住了。但是张诚绝不认为自己记得是黑账,白纸黑字都是事实,没有一个字在撒谎,譬如柳半仙五月十三号那天从设备处拿回家一根不锈钢管,到了传达室门前讪讪一笑说,老张,家里自来水管坏了,这点儿事你就别往你的账上记了,好吗。张诚一挥手让他走了,随后想道,我可以不到保卫处告发你,但账要记的,这是个原则。然后他就拿出小本子如实记上:五月十三号下午五点半,柳凤阳拿不锈钢管一根,括号,大约一米半左右。刚写完这些,抬头看见厂长的车子来了,随即又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又及,马厂长去济南开会三天,晚六点回厂。
对张诚来说,这是个嗜好,没有一点儿恶意,差不多是在写私人日记,而有些人的嗜好就不同了,譬如锅炉房的大癞子,就喜欢吃臭豆腐,别人见了都隔着老远打招呼。还有二车间的那个书生秀才,看上去一表人材的,可就喜欢趴女澡堂子,让人从后窗上逮着好几回,女工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张诚的嗜好不同,他的嗜好让人敬畏。
整个下午,传达室里都在议论五十岁退养的事儿,说的张诚心里毛毛糙糙的难受,直到快要下班的时候,宣教处的处长王文章来了,进门就喊,老张给我支烟抽,翻了一天资料,有用的东西一点也没找到,写厂志,写个鸟。
厂里有个顺口溜说:套子厂,(橡胶制品厂的谐称)两支笔,一个明里,一个暗里。明里那支笔肯定是王文章了,暗里那支笔毫无疑问是张诚了。张诚问处长,什么资料查不到?厂里不是有人专门写资料吗?王文章气咻咻说,净写些没用的,哪年哪年获了个什么奖,谁谁谁被评了劳模,这些东西奖状上都有,用不着人来记,倒是哪年进的新设备,哪年开始向欧洲出口,这些事反倒没人来想着记着。张诚问处长,厂志里还写这些东西?王文章拿眼睛乜斜着张诚说,不写这个写什么?难道能写你记得那些流水账?
张诚也乜斜起眼睛说,你列个条目吧,只要是三十年之内的事儿,我包准汤水不漏,一笔一笔告诉你。王文章说,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我请你到海鲜楼吃海参鱼翅。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是提供出有价值的资料,我把你借调到厂志办公室。
张诚迟疑一下,到里面屋子的橱里抠搜了一阵,拿出个小本子说,1984年省长来咱厂视察,这算不算资料?王文章连连点头,算,算,这是有价值的资料。张诚翻了翻小本子又说,1986年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到咱厂参观套子流水线,这是不是资料?还有1988年非洲艾滋病大流行,咱厂无偿支援非洲人民一百箱套子,这是不是资料?
王文章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说,张诚呀张诚,你是咱厂的厂宝,有你的小本子,咱套子厂的历史就丰富多彩啦。说着就要去抢张诚的小本子,张诚把他挡开说,你不能看,这属私人情感,受隐私权保护。王文章说,我求你了张诚,今天就咱俩在这儿,我向你保证两件事,第一,明天早上你就到厂志办报到,正式借调你为厂志资料员。第二,不管你的本子上记着谁的黑账白账,我决不会向外抖搂一个字。看到张诚有些犹豫,王文章果断道,带上几本本子,咱到海鲜楼去,边吃边说。
张诚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当他全神贯注对付一只螃蟹的时候,王文章打开了第二本小本子,记的十年前的事儿,上面赫然写道:晚七点,财务处于爱莲到厂长室,稍顷,灯灭,五十分钟后,于下楼来。接着后面跟了一笔:又及,晚十点左右,七号台风登陆,刮掉了一车间房顶大牌子,砸断了配电室高压线,估计明天要停产。
王文章一会儿目瞪口呆,一会儿又欣喜若狂,惊骇的是,从厂长到清洁工,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记录在案,其中有偷盗财物、打架斗殴、男女偷情、流言蜚语,林林总总,像一部刑事案卷。惊喜的是,从厂长到清洁工,所有被人遗忘的重大事情也同样记录在案,里面有首长视察、外宾来访、设备更新、产品出口,方方面面,像一部历史档案。王文章是个有阅历的人,他发现,所有可以写进厂志里的事情,都被张诚写在“又及”的条目里,就是说,张诚重笔浓墨要记载的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而厂里的重大事情不过是他笔下的附带产品。
张诚的兴趣和笔锋耐人寻味。
第二天,张诚果然被调到厂志办公室,一明一暗两支笔坐了对桌。
第二个月,五十岁的人开始退养,张诚作为特殊人才被留用下来。
第二个年头,橡胶制品厂的厂志诞生了,至此,套子的品种已达三十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