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李工

文 / 杜帝

12/16/2019 10:18:40 PM

李工在一篇文章里说:其实造物主赋予每个人许多天性能力,其中包括“为什么”——这也是幼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可是后来中国幼儿随着接受的学校教育变得不会提“为什么”了,这是整个文化、特别是教育造成的后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教育扼杀人的天性,所以鲁迅当年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吁“救救孩子”。在这里我们应该看到,“救救孩子”,首先是救救孩子的思维,当人的思维恢复了质询“为什么”的时候,所谓科学至少在微观个体上便有了探究的可能。
麻木、愚钝、自私、狡猾……我还想到了“故步自封”“苟延残喘”“朽木不可雕”等成语,虽然极端,意气用事,没有学者“商榷”的儒雅,但我还是愿意痛快呐喊,谁让咱是丑陋的中国人呢?
李工对国学爱恨有加,他早就穿过了那些“经典”“表层”,经常出其不意鞭辟入里,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难堪、出丑。他曾在《源远流长的苦难美学》一文中,对孟子著名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做出了深入的剖析,指出这段话对后世产生很大的影响:似乎凡是想有出息、有作为、有成就的人,必定要经受一番苦难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李工说:孟子的这一“告诫”,两千多年来广为流传、深入人心。不仅成为中国人建功立业的理念信条,还在民间通俗化为一种人人皆知的生存箴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形成了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苦难美学。
这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反映了中国人畸形的病态文化心理。
实际上,就像李工所说的,苦难并不必然地导致伟大,经历过苦难的人并不一定有出息、有作为。李工指出,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类人物的生活经历够苦难了,但这些人除“神情麻木,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外,有什么出息?牛顿、歌德、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鲁迅等都是如雷贯耳的伟大人物,但这些人的个人经历说不上苦难。
他们的那些杰出的成就、卓越的贡献,都难以说是从苦难中磨炼出来的。实际上一个人走向成功不可或缺的个人品质,像胆量、意志、毅力、斗志等品质,并非都是在苦难里炼出来的,而是一种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磨炼和精神修行。就像高尔基所说的“哪怕是对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克制,也会使人变得强而有力”。
李工就是这样敢于“想别人不敢想,发别人不敢发”,惊世骇俗,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刚正不阿,发散着知识分子难得的批判、理性、锐利的气息和锋芒。
我和李工认识很早,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青岛市图书馆等单位发起评选“十大藏书家”活动,经过层层考察推选,十大藏书家终于出炉,颁发证书仪式在青岛图书馆举行,我作为记者去现场采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工。
他在那些温文尔雅的藏书家群里,显得有些“土”,我一问,果然,李工来自市郊崂山,是一家企业的厂长,我又有些吃惊,在农村,还是企业的厂长,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书,而且藏书家的评选不仅仅是比书籍的数量,还要考察读书的质量,也就是说硬件和软件都得行。我问了李工几个问题,记得有“为什么买那么多书?”“当厂长很忙怎么挤时间读书?”“你读书的目的”等。
记得他说从小就喜欢读书,即便是当厂长,那些管理学的书也很实用。由于他没有更多业余爱好,空闲时间基本上就是读书,他还尝试着写点东西。
过了几年,我听说李工辞掉厂长职务专心回家读书写作了,这又让人吃了一惊,放着好好的厂长不当,读什么书啊,当下社会人心浮躁,谁不急吼吼想着挖钱,人们急功近利见钱眼开,李工却看着钱不捞,简直是稀有动物啊。
我在电视台的同事王辉湘是从《前卫报》转业来青岛的,他也喜欢读书,颇有知识分子儒雅睿智之风,王辉湘数次提到李工,说目前社会像李工这样的人太少了,他提出我们几个所谓作家,应该去拜访一下李工。于是在一个星期天,我和刘涛、栾新建、王辉湘等人就到了李工家里,中午在李工家里吃的饭。记得那天我们谈的话题,全是哲学、历史和文学,刘涛当时在青岛晚报编副刊,栾新建在青岛电视台为专题节目撰稿,王辉湘是青岛电视台《新闻广场》节目负责人,我在广播电台跑专题,我们年轻气盛恃才傲物,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与李工争论得面红耳赤。
李工那天很健谈,我们临走时还得到了李工的赠书,好像是某某楼笔记,我们翻了翻,是一位类似于遇罗克的人物,在监狱里写下了哲学思考笔记,李工说遇罗克完全不能同这位相比,遇罗克还是浅,也有时代局限,这位则深刻扎实的多,他在书店一个角落里发现此书欣喜若狂,一下买了 10 本,送给喜欢读书的知音同好。
许多年过去了,李工一直没有放下读书和思考,当然还有思考的结晶——写作,前不久我在李工家里做客,看到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学者或作家,尤凤伟、刘海军、徐培范、柳士同……真如古人所说“门前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些老朋友纵横捭阖议论风生,有时候愤世嫉俗,大骂眼下世道的种种肮脏丑恶,有时则心平气和讨论某个作家学者的新作,长短得失,甘苦寸心,明亮的客厅里起伏着学术观点,流淌着真诚的交流声音。我突然有些感动,觉得有这样一个探讨和研究学问的地方真好,空气纯净,思想温暖。这些人有着过去“士大夫”阶层的精神特征,一群暂时没被世故和铜臭击倒的文化人,李工家里是难得的一方净土啊。
李工拿出了几本杂志,上面有他发表的一些文章,我简单统计了一下,计有:《中国文化中完美的精神载体——续上古典诗词的香火》,载《书屋》杂志2011年第8期;《源远流长的苦难美学》,发表在《社会科学论坛》2013 年第1期;《人类近代以来几次重大革命浅析——对1990年代“反思”的批评》,发表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6期;《也谈清末新政的失败与权威主义的“发展模式”——与萧功秦先生商榷》,刊于《书屋》杂志 2011 年第1期;《贺麟教育思想感言》,发表在《书屋》2012年第8期;《〈绝代风流〉中的西南联大》,发表在《书屋》2012年第6期……
这些文章动辄数万言,少则三四千,没有急就章,满篇浸透思考分析论证的严谨和灵动,可是稿费很低。
“关键是发表很难,”曾出版过杂文和诗歌小说的柳士同插话说:“国内学术报刊少,限制多,我们投稿只能给《书屋》或者中国社会科学论坛,上面思想禁锢,学者缺乏阵地,恶性循环。”
李工对此心知肚明,他写作和发表文章不是为了钱,他淡泊名利,要挣钱几十年前继续当厂长就是了,何必退下来蜗居一隅自甘寂寞?他目前生活温饱有余,把主要精力都投到了无穷无尽的学术研究中。
我觉得李工值得尊敬,他清心寡欲埋头做学问,有着独立思考的人格和风范,从不向喧哗骚动妥协,更不向权势献媚邀宠,他坚守着内心那一份澄明和平静,我突然想到了鲁迅的一首诗,名曰《自嘲》,那种境界与李工颇有些相像: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把这篇文章发到了李工邮箱,想不到第二天就收到李工回复,现在把李工的回信一并附在后面,文中回忆他当年艰难的工作求学经历,我特别感动。

……
我大半生从事技术工作,是没有上过大学的工程师。1980 年代恢复职称制时,从事技术工作的同事以一纸大学文凭便被授予相应的技术职称。而我这个没进过大学门的人,虽已独立从事设计工作多年,技术职称竟与我无缘,这让我心里很不平衡。
于是我将自己设计过的一米半厚的图纸运到了县政府技术职称评定办公室,问“哪个工程师设计过这么多的图纸?”负责人深为同情,好言劝慰。后来他们专门为我的技术职称一事向市人事局打了一个报告,终以“有特殊贡献的拔尖人才”的名义,发给我一个烫金字墨绿色的工程师证书。
全家为我设宴庆贺,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此来之不易的工程师称号,凝结了我来路太多的艰辛、痛苦、挣扎与无奈……在一个不管怎样努力都难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代里,绝大部分人其实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从事个人喜欢的工作。像我,十九岁进运输队,每天拖着载有一两千斤重的货物的平板车,爬行数十里路——那种真正的牛马活,不仅苦不堪言,也是力不胜任的。
忘年之交的长者劝我“不要干这种太重的活,老来肯定身体会有毛病”。然而在一个什么都被“计划”好了的社会里,人人都是既定位置上的“齿轮与螺丝钉”,我有什么办法呢?长者开导说“阶级斗争再讲也不可能不用技术,这是唯一的一线希望”。这是我后来走上吃技术这碗饭的根本原因。
那时的书店里虽只有“毛选”样板戏剧本等寥寥几种书,文学艺术凋零,但技术书籍却出奇地多,于是我买来了高等数学、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工程力学、机械原理、金属材料热处理、电工学……这些大学里机械专业的教材,而后的岁月里将全部的晚饭后的时间都用在了啃书本上了。还好,在两年的时间里我自学完了别人四年大学才能完成的机械专业课程。
因有实践经验,我很快地进入了技术角色,能独立完成设计任务,成了机械专业的技术人员。多少个夜晚,我在昏暗的灯下苦读,做各种计算题。有时困得睁不开眼了就用冷水洗头。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白天干着重体力劳动,晚上自修大学课程,其中的艰苦自不待言。其实我并不喜欢技术工作,自幼酷爱文史——这一爱好终生不废。只是在那个无奈的日子里,为了摆脱苦不堪言的重体力劳动不得不把青年时的精力尽可能地献给技术上了。
有书刊谓我文史学者,人文学者,其实我是拿不出这方面的任何证书的,但我读书很多,且涉猎文史的大部分领域,文学、历史、政治、经济诸方面,我都搞过讲座。实践证明,我的讲座深受听众欢迎。我这样说不是自傲于“万金油”式的学人,只是说明我什么书也看,原本就没有打算搞什么专业。所以至今年过花甲了仍一事无成,所谓杂家自慰也。
退休后发了一些文章,其实读者群很小,没遇到几个愿意看我文章的人,仅局限在学术小圈里。北京一位大学青年教师很喜欢我的文章,且经常索要新写的东西先睹为快,但她说看我的文章很费脑筋,每次都要看好几遍才得要领。这说明我的文章虽有点思想,但不是写得很成功,至少不太善于深入浅出,光深入不能浅出便成了晦涩难懂了。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做学问真是没有止境啊!
你可以看出,岛城写我这种学术文章的人不多,我没有遇见过几人。所以一直感到很孤独。所以几次催你写点读我文章后的感想给我看看。希望借机交流,仅此而已。
可是从你发来的文章看,你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唯一的愿望是,你能就我文章提出的问题,阐述的观点、叙述的理论,谈点你的看法,最好是批评性的意见。决无宣扬我个人的意思,这般年纪了,不希望别人打扰,更不希望介绍自己——有什么可介绍的?安静地看书,寂寞地写点文章,聊以自慰、自愉,仅此足矣。
前年北京一位新闻界朋友称道“一位工程师能写出这种有思想,也很有学术价值,文史专业人员不一定能写出的好文章,这本身就是个亮点!”她的题目都拟好了《一个工程师的人文情怀》,终被我婉言谢绝:即便“烈士暮年”可能“壮心不已”,那也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别自找难看了。这般年纪已对什么都看得很淡很淡,更不想当宣传道具。所以也是被我谢其“到此为止”了。
各位,你们也许和我一样,通过这封信,对李工有了更深的了解。

选自我的散文集《跳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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