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基亮
2018-03-0421:57:48
本文作者与李忠桥(右)
在我六七岁的儿时,住阳信路2号,那是崇德中学,进大门,是个篮球场,穿过操场,有个石阶梯,上去是个平房院落,因为比操场高,所以被称为“上院”,是崇德中学的教职工宿舍,住着二十几家教师家庭。
宿舍隔壁就是4号,那座爬满爬墙虎的楼房,经常飘出叮咚叮咚的钢琴声。 不知道弹琴的是什么人,模糊知道那位弹琴的是教会上的,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女性。
人不抗老,一晃,七十年掀过去,我也须眉白发变得垂垂老矣。意想不到的是,时光流转,阳信路4号,又转回到我的视野。儿时的模糊,像蒙太奇,从远拉近,直至明晰。这才恍然知晓,那位弹琴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钢琴教育家王重生先生(1919.8.19-2001.12.26.)。她1941年美国俄亥俄州托莱多市玛丽曼斯学院(Mary Manse college in Toledo Ohio)毕业,主修音乐。从1951年到2001年12月26日去世前几天,她做了五十年的家庭钢琴教师。悠悠五十載,漫漫半世纪,占青岛百年史的一半,也占她生命的三分之二。漫长的教琴史,在青岛是独一无二,有谁能与之比肩?随着她丈夫李忠桥(1916.1.18.-2016.3.9.)对我的叙说,关于她、关于她的家人,一个个人影、一幕幕画面,或在眼前或在远处,向我微笑向我招手,闪动在我眼前……
我和李忠桥先生是老同事、老朋友。我们都在华新纺织印染厂工作,他1941年北京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1944年开始,一生在这个厂工作。华新纺织印染厂的总经理周志俊,是山东巡抚周馥的后代,所用管理人员,均为高学历知识分子。这个厂是周家买下的德国人创办的缫丝厂,虽是工厂,可不见尘土飞扬,一片风景图像,像一座花园。进门一个大花园,种满了桂花、玫瑰、松柏、迎春等花卉珍木,一汪湖水,漂浮着木质凉亭,更显花园雅静。 我们的办公室,就隐蔽在这万花丛中。他在劳动工资科,离我的办公室仅隔一个门,相距不远,我在图案设计科,每天埋头搞自己的设计,很少在院子里转悠,虽然相距不远,可鲜有来往,各忙各的。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退休了,倒是可以经常见面聊天。
随着退休交往的频繁,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三天两头,我们一块外出,直到他99岁走不动为止。外出,从不打车,都是乘公交车,车上乘客,看见上来两位老者,无不以羡慕的眼光让座,竟以为我们是父子。我们散步、聊天、逛书店、喝啤酒、游地摊。有段时间,他每见到我,就让我给他儿子厚义写信,报告他的近况。而今,李老先生2016年3月9日去了天堂,三年来,和李老逛街吃饭的画面,记忆犹新,恍如昨日。易州路春和楼包子铺,那荠菜馅的发面包,比隔壁名店的好吃多了,还记得四川路的潍县火烧和味为先豆腐脑。我们喜欢四方路黄岛路这样拥挤喧闹的地方,喜欢这里的平民风格,喜欢这里能遇到像调琴师、病休医生这样的熟人,喜欢这里的花卷、炸鱼、稀饭、烤鸭,喜欢有老青岛人情味的地方……
我们也到八大关清净高雅之处,带着饭,走累了,找个长椅,摊开饭包,拧开啤酒罐,就着香肠和咸味海风,边说边吃,好不逍遥。走到太平角东海饭店,他说那是他们结婚度蜜月的地方;走到海水浴场,说王重生能游好几百米;走到汇泉广场,说他三叔李淑周、岳父王宣忱,都是跑马场董事;走到百花苑,说他岳父和内兄的坟茔都曾在那里;走到安徽路又说,周志俊儿子周嘉良就住这座小楼……就这样,我们漫步青岛街头,走遍了大街小巷,说遍了如烟的往昔。
他喜欢旧货市场,喜欢古董,喜欢买书,成包成包的买,不管有无价值,历史、文学、小说、画册,中文的英文的,无所不包,直至塞满所有书架。他喜欢别人有成就,当知道我还出版过书,连连称赞,非要叫我拍下照片给他看,说你们设计室就数着你了。他经常给我看《燕京大学校友通讯》,了解了许多燕京旧闻,司徒雷登怎么和新生见面,黄昆怎么从潞河中学同位,分别考上燕京的不同系别,怎么和赵紫宸的儿子住宿舍,因为和谢冰心前后同学,喜欢她的书,《一片冰心在玉壶》里面张文藻的求婚信,那种知识人的诚实,引起我们好一阵讨论。后来这本书找不到,《青岛晚报》的张彤知道了,给他买了,可惜人已走,我替他保存,将来我到天堂送给他。他自己老实一辈子,不会浪漫,却偏又喜欢浪漫的徐志摩,围绕徐志摩的爱情故事,向我津津乐道,说我有新月派影子,我好笑。喜欢李清照,喜欢巴金,喜欢季羡林,说我生活简朴,喜欢把我比作颜回……
有次在大庙山,聊起从前。王重生在美国上学,有位盲女同学露丝,上学弹琴都要导盲犬带领,现在是大学教授,作为学者来中国,在北京重逢。我听了感到很好玩很新鲜,回家写成短文。第二天,拿给他看,他说,“哦,这么快,你比记者还快还好……”从此,他和我的聊天,有了倾向,有了主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家庭和音乐。聊到夫人教琴,儿子拉琴,孙子演出等等,并有意寄望于我,写下来。就在不经意不专业的叙述中,王宣忱·孟冰仙/王重生·王复生/王绍麟·李厚义·李厚礼·李厚信/李传韵·石芳芳·黄栋·李佳佳,这样四代人音乐之家的经纬,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李忠桥(1916年生),8岁离开山东福山家乡的亲人,到烟台上青年会育才小学,毕业后又上烟台益文中学,读一年级。1931年,李忠桥时年15岁,由烟台中华基督教会总干事王振东、烟台商会会长林秋圃推荐,到北京通县基督教教会学校潞河中学上学。
林秋圃也是福山人,曾在李忠桥祖父开办的“求实私塾馆”学习,可以说是介绍了老师的孙子。祖父的私塾馆培养了两个“会长”――烟台商会会长林秋圃和青岛商会会长、三叔李淑周。林秋圃英文功底深厚,做外贸出口生意,主要向欧洲出口烟台花边、网扣,是当时烟台有权有势的上层人物。李忠桥长兄李忠桂比忠桥大十七八岁,也在烟台经商,与林秋圃过往甚密,因此,得到林秋圃的推荐离开烟台去通县潞河中学。有趣的是,李忠桥夫人王重生当年也是经由青岛市基督教会干事长郭金南举荐到韩国汉城梨花大学学习钢琴的。
1931年夏天,少年的李忠桥从烟台乘船出发到塘沽,同行的有叔辈堂兄弟和李忠桓,前后去潞河中学的还有烟台林秋圃的儿子林从敏(后来清华毕业,在联合国工作)和林从焕(北京钢铁公司总工程师)。第一次坐船,第一次远离家乡亲人,特别是远离母亲,少年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和眷恋故土的惆怅。乘坐的轮船是一千多吨的“盛京轮”号,经过一夜航程抵达天津塘沽港,然后转车来到北京,落脚于前门外的山东福山人创办的“泰丰楼”饭馆。 以后每次寒暑假回山东,都是坐“盛京轮”或是“顺天轮”到烟台或辗转到青岛度假。有一次寒假,天寒地冻,封港禁止航船,轮船在塘沽耽搁了一个星期没法出门。自从第一次坐船离开家乡福山去北京,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刚到北京落脚的“泰丰楼”饭馆,王华庭为当时的少东家,其他还有“东兴楼”“会贤堂”“福寿堂”等饭馆,人称山东帮的八大楼,都是大哥忠桂福山的干兄弟在北京开张的大饭店,可以住宿、办酒席、婚礼,甚至可以在酒楼里扎舞台,演出京剧等戏剧,相当于现在的大型宾馆,规模宏大,生意兴隆,至于饭馆的胶东菜,可以说是和济南齐名构成山东鲁菜的渊源。李忠桥来到“泰丰楼”住下,记得有一种菜名叫“咯促”,类似鸡蛋汤。临近开学与堂兄忠桓去通县潞河中学报道,开始了从潞河中学到燕京大学十年漫长的北京求学生涯。
李忠桥的家庭是典型的封建传统大家庭。这个大家庭家族的堂号为“李抱一堂”。据说老子李耳的道德经的中心思想是“抱于一”,只限于李姓后代专用。李氏家训为“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堂屋挂着厚厚的木质额匾“懿德长存”,是当地政府为了褒奖祖父李呈久励精图治、治家有方而颁赠的。“李抱一堂”的府邸建筑青石基础,灰砖灰瓦高大宽敞,更显雄伟壮观气宇轩昂,是福山当时的有名的贤达富户,丛二十世纪初叶由李呈久开创,到四十年代衰微,历经三十几年。大宅门内居住着祖父李呈久老两口以及老三房和少三房共七个家庭二十三口人。祖父李呈久掌管家庭事务。李忠桥的父亲李巨川是长子,育有五男一女;次子李泉石无后;三子李淑周两个儿子。 李忠桥两岁丧父,寡母拉扯姊妹六人,母亲虽然出身名门大家,是郭家尚书的后代,但她一个没有经济基础的妇女,对培养自己的孩子也是无能为力。 族内叔兄弟也不少,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封建大家庭的好处是不管个人的处境如何,只要是在一个大宅院门里不出五服的族人,都能得到平等的照料。要照顾别人的孩子,就要同时照顾他,所以李忠桥自称是在封建大家庭的夹缝中成长的,所谓“夹缝”就是说自己幼年丧父,家庭失去了独立的经济能力和在大家庭的内部地位,但是却因祖父的关照和支撑,幼年的李忠桥也蒙受着大家庭的庇荫,得以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并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这是沾了祖父的这棵大树的光。六岁开始祖父让他做叔兄的陪读生,陪着比他大一岁的堂兄上学堂,从小学一直到上到中学;下了学还要陪着比他小几岁的堂弟吃奶,和堂弟一块吃三婶的奶,三婶奶水多,喂完了自己的孩子,再让他吃奶。生母的奶水也很多,所以李忠桥一直吃母乳到六岁,才掐了奶。陪着上学,陪着吃奶,虽然家父早逝,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倚仗爷爷叔叔长兄的经济支撑,可以称作是“夹缝”了。这种“夹缝”的生活状态对李忠桥后来的成长和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实际上李忠桥在这样的家庭里仍能享受到富家子弟的待遇,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每次上下学又不便自己行走,所以都是由一位老亲戚背着去学校。因为在家族里大排行老六,所以来青岛后,在三叔家时他被称为“六爷”。在六爷长、六爷短的喊叫声中,李忠桥逐渐成人了。在那重男轻女的社会,男孩子是家族的希望,沾尽了家族的恩惠。所以李忠桥的姐姐,当时只念到小学就辍学,那也已经是不简单的事情了。女孩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而他就得以顺利地完成小学、中学、大学的学业。
李忠桥就是这样在大家庭的“夹缝”里跟着叔伯弟兄,做他们的陪读、陪吃,逐渐长大。在大家族里独特的经历,对李忠桥性格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形成了他少言寡语、凡事谨慎的忍让性格。及至从烟台到通县再到北京,才结束了这种陪读的身份,以独立的姿态相继踏进了北京著名的潞河中学和燕京大学,度过了长达十年的学子生涯和北京的求学历程。
通县潞河中学六年加上燕京大学四年,这十年间的求学的费用全是由三叔李淑周提供的,三叔在青岛是买办资本家,经济实力自不待言,三叔受大家庭的传统影响,重视传统的仁义道德,对哥哥的孩子视若己出。据说,父亲亡故后曾托梦给三叔,托付三弟照顾自己的孩子,三叔答应父亲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后来的事实的确如此,三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包揽了侄子忠桥和忠林的一切,还要抚养自己的儿子和李氏全家。李忠桥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印象,而对三叔则是如同父亲一样,直到忠桥走过人生八十几年的历程之后,仍然对三叔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心中始终感念三叔的亲情恩德,叔侄亲情犹如父子感情。(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