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音乐启蒙(下)

文 / 杜帝

12/16/2019 12:38:45 PM

在学二胡期间,我被学校选拔进了田径队,因为我跑800米全校第一,体育老师认为我有可能在全市拿名次,所以把我抽调进了集训队。所谓集训队也是业余的,放学后到操场上跑变速,直道100米时加速,弯道慢跑,既练速度又练耐力,据说是径赛运动员的必备训练。
可能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跑加速时跟不上其他队员,人家像跑百米一样在直道上飞奔,我气喘吁吁落下一段,到弯道人家放松休息了慢跑,我这时才跟上队伍,刚溶进去,直道又来了,人家突然加速,我又被甩在了后面。周而复始,我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青岛市少年体校老师到我们学校挑选运动员,专门负责培训中长跑的陈家才教练,竟然看中了我,说我个子高,腿长,有发展前途,于是我稀里糊涂到了青岛市中学生田径队,也是业余训练,主要是晚上,围着400米跑道疯窜。
我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瘦瘦的陈家才老师掐着秒表,一次次摇头,说你的腿部力量太弱,频率也不快,这样下去,在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拿名次很难。
我知道自己不行,但很要面子,觉得既然来了,起码别太掉价,于是就在训练中特别刻苦,蛙跳,学着青蛙的样子,蹲下猛然向前跃起,再双臂上扬前跳,我竟然能跳的瘫在地上。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极限训练,但我自己很自觉地往“极限”上靠,其实也是一种不科学的摧残。
这时候回家再拉二胡,手直哆嗦,把一支欢快的曲子拉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我二哥看书多,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个笑话,这时正好用在了我身上,他说文文,人家说琴弹不好是弹棉花,我看你拉二胡就是锯木头。边上的邻居就哈哈大笑。
我那时候不知道有“天赋”这一说,更不承认“先天一两,重过后天一吨”,认定“事在人为”,“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时咱们的政治和哲学教育就是这一套,所谓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精神至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天长日久的灌输和麻醉使人执拗。
我说二哥你除了冷嘲热讽还会啥?过几年我中学毕业只有上山下乡,也许二胡能救我一命,有本事你给我借个唱机,我跟着名家好好学学。
我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我见过二哥的同学带着唱机在我家放唱片,二哥的发小同学谷美智,在他家也是排行老二,一个英俊潇洒的哥哥,那天他抱着一个唱机来我家,我妈在门口看见了,严肃地说,谷老二,你们不要听黄色歌曲!
谷美智笑嘻嘻地说,大姨,放心吧,我们全是革命歌曲,说着还吼了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进了我二哥的小屋,谷美智、二哥嘱咐我和几个邻居小伙伴,把窗关严,把门插上。我们一帮人围着唱机,满怀渴望和神秘。只见谷美智用手摇把子给唱机上弦,小心翼翼地换上唱针,从包里往外掏唱片时,看了看我们,神情凝重地说,今天咱听了什么,千万别说出去,出了事就完了。
我们巴不得快一点听到唱机声音,一个个俯首帖耳,全都点头如捣蒜,绝对的,绝对的!
谷美智动作娴熟,把圆圆的黑色唱盘放到厚厚的胶垫上,唱机缓缓转动,忽然就传出了柔软动听的歌声。我记得那天听过的歌曲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何日君再来”,“一条小路”等等,基本上都是靡靡之音,确实好听,哪有什么“大刀”之类的革命歌曲!
我让二哥给我借唱机唱片,二哥没几天就做到了,随着唱机和唱片一块到我家来的,还有二哥一个拉二胡的高手同学,他脸膛红润,浓眉大眼,从纸袋里掏出几张唱片,我仔细看了看,有闵惠芬的《江河水》,王国潼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其它的记不住了。二哥同学让我拉几只曲子,我拉了最拿手的“北风吹”,还有“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他低头静静听着,后来拿过我手里的二胡,调了调弦,摇头晃脑地拉起来。他确实厉害,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二胡很差,不够档次,可在二哥同学手里发出了那么好听的声音,我有些惭愧,学二胡的决心动摇了,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学二胡忘掉了口琴,可谁知道口琴又突如其来给我制造了麻烦。
我是班里的“排长”(那时候“全国学解放军”,学校按照部队编制,一个年级是一个“连”,每个班是一个“排”),当时我按照老师安排,经常到各个学习小组去“检查”。所谓的学习小组就是住在一个宿舍里的同学组合,谁家住的宽绰,谁家就是学习小组的地点。那天下午我例行职责来到女同学崔兰梅家里,看到她们几个正在屋里吹口琴,好像在练一支多重奏。
我问作业写完了没有,她们说早写完了。我站在边上觉得有些尴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就说你们再吹一遍我听听。崔兰梅说你也不会吹,听了也没意思。我说我在小学时就吹过口琴,糊弄谁呢。
她们互相看了看,端起口琴吹了起来,有先有后,总的调子很弱,我说你们吹的是老歌?就不能吹有劲的革命歌曲?
她们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接着说口琴不一定非要靡靡之音,也可以东风吹战鼓擂,说着我就伸手拿过了崔兰梅的口琴,鼓起了腮帮想吹出激烈的声音震她们一下,刚吹了几声,突然口琴发出了“呜哇”的嘶哑声,声音不对了。
一个女同学说完了完了,可能口琴破了。这些人里数她口琴吹的最好,她拿过口琴轻轻地吹了几声,说确实完了,崔兰梅的口琴被排长弄坏了。
我说不至于吧,你再试试?女同学又吹过来吹过去,说就是坏了。
崔兰梅快哭了,说这是刚买的口琴,还是敦煌牌的呢,我怎么跟我爸爸解释?
应该赔人家的!不知谁嘟囔了句。我怔怔地站着,觉得别扭极了,屋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我说赔,肯定赔,说着从女同学手里拿过口琴,慢慢走了出去。身后有崔兰梅的声音,算了吧,他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你说你贱不贱,正在学着二胡,去抢什么口琴啊?谝弄你也会吹?就会吹那么几个音,逞什么能?我一路埋怨着自己,一路琢磨着怎么去凑够一支口琴的钱。原先还可以指望在区医院看车子积攒两个,结果不巧的是,我家刚刚辞掉了看车子的活,因为爸爸在区医院病故,妈妈怕我们伤心,就把看车子的活儿转给了二哥的同学谷美智家。我要到什么时候,靠什么手段才能弄回一支口琴!天哪!我不由自主掉下泪来。
磨磨蹭蹭回到家,看到等我回来的几个男同学,他们是我死心塌地的铁哥们,正等着我去踢足球呢,问我到哪去了才回来,我说了弄坏了崔兰梅的口琴,麻烦了。他们说赔什么赔,不用理她们,惯些毛病。我说那不好,再说我已经答应了。
“那咱们就凑钱。”任延风同学提议,他们几个人商量,有的说想办法卖废品,有的说回家去要。这时候江坤突然说:“有办法了!我这里有一把口琴,赔给她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吹。”
我拿过江坤的口琴看了看,和崔兰梅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不是敦煌牌的,这怎么办?江坤说,好办,咱们把口琴芯换过来,我要那个坏的。
我们用小螺丝刀把口琴卸开,里面的木头芯带着许多薄薄黄铜片,崔兰梅的口琴被我吹断了一页铜片。故障就在这里,可是断了的铜片没法粘上,好像断了一条腿,瘫痪了。我们把两个口琴芯换了,这时候再吹一吹,崔兰梅的好了,江坤的失去了进出两个音,很明显,残废嘛,我干的好事。
任延风自告奋勇给崔兰梅把口琴送去了,回来说是告诉她们花钱修好了,崔兰梅和那几个女同学都试了试,听说很满意。我终于松了口气。
“走,踢球去!”江坤一声喊,我们撒丫子就往海泊河体育场跑。江坤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后卫,他体格魁梧,大脚开的有劲,踢得远,我们34中学后来获得全国中学生足球冠军,江坤这一波人是奠基者。我在足球场上是混子,瞎踢,可是比我们小许多届的宿茂臻同学后来有了出息,成了中国足球队的前锋,足坛名将。前几年青岛34中搞校庆,我和从北京赶过来的宿茂臻合影,发现宿茂臻身高和我差不多,接近一米九。以前总觉得足球场上的宿茂臻个子不高,也许足球场使人显矮。
我与音乐的关系,到了部队也没切断,刚当兵就遇上团里搞文艺汇演,团里要求每个连队都要出节目,我所在的修理连层层发动选拔,先是让战士们自告奋勇,后来又拿出一些乐器,包括锣鼓什么的,让全连的人上去演奏,结果全连仅有的几个城市兵几乎都选上了,起码比那些农村兵能鼓捣出动静。
我拉二胡“北风吹”甚至获得了零零散散的掌声。只有一个临沂来的农村兵吹的唢呐还像个样,他说是跟着他大爷给人送葬混饭吃学的,他也入选。
最终我们修理连拼凑了一个民乐小组,我成了“专业”的二胡演奏员。
其实我知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们的军队一贯以农村兵为主,城市兵只是点缀,修理连虽然是重视文化程度的技术单位,但仍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子弟,他们从小握锄头,对玩乐器不大在行。
这几年我们一帮音乐发烧友经常谈到乐器,谢颐城早年拉过小提琴,宋志坚吹过单簧管,谁谁拉过手风琴,谁谁弹过吉他或钢琴,这时我便理直气壮地说我拉过二胡!宋志坚说他曾在山东省《奇袭白虎团》剧组,还在中央乐团进修过,别人羡慕敬佩地看着他,然后众人问我:“你呢?你拉二胡在那个乐团?”
我在脑海里急速地搜索,只想起最辉煌的经历是连队民乐组,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参加过解放军汇演。”
他们大为惊讶:“解放军汇演?不是小事!”
这时我有心与他们开玩笑,就运用相声手法“大喘气”,一层一层揭包袱,我接着说:“那可是,咱绝不撒谎,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
看他们大眼瞪小眼,我慢吞吞地说:“济南军区下属的军区装甲兵……下属的坦克八师……”
他们还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汇演,我说:“当然,是坦克八师下属的坦克三十团,伟大的团级官兵汇演!我所在的,是坦克修理连民乐组!”
他们哄堂大笑。
一个发烧友说,操,拐了这么多弯,我以为多高呢,下属下了七八回,最后回到连队去了,比咱的街道级别还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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