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撷趣(二题)

文 / 叶帆

12/18/2019 11:04:47 PM

鳖门楼

五龙河向南折去,河道旁甩下一汪水潭,人们管它叫湾头。水潭旁有个村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因为姓氏杂乱,不能张庄李庄的叫它,便也称它湾头。倘若邻村有人提着鱼篓回来夸耀说,在湾头逮的,这鲢子起码有四斤——这里的湾头指的是水潭;再倘若有人赶集回来骂道,湾头的王八蛋心忒黑,一坨豆腐要五个铜子——那么这里的湾头就是指那个小村子了。
这个小村穷得没有名字,因为没有名字,五龙河一涨水就把它淹了。
这年光景挺好,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收苞谷了,没想到夜里泼了场雨,五龙河稍微一涨,湾头就成了一片汪洋,把连富家的门楼泡坍了。在五龙河流域的村庄,不拘什么房子,青砖瓦舍也好,泥土草寮也好,只要有人住,院门上就要有门楼。门楼是一家人的脸面,坍了门楼,差不多也就是坍了脸面,所以连富十分恼火。想起庄稼,连富又把心火捺住,往腰上别一把镰刀,踩着一片水花到地里去了。
来到地里,连富惊得目瞪口呆,一群鳖在那儿戏水。鳖们大的像锅盖,小的像蒲扇,欢天喜地打着旋儿,把连富的苞谷地弄成了混水塘。鳖儿们打着旋的当口,连富的庄稼一片片倒伏,气得连富高声叫骂。但鳖儿依仗鳖多势众,不把连富搁到眼里,依旧嬉戏打闹,把连富家的粮食糟蹋得不成样子。
像书里说的那样,连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拔出腰间的镰刀,挥舞着向鳖儿们扑去,一刀一个,接二连三把鳖儿们砍翻。王八们遭了重创,呼天抢地四处逃遁,连富却不依不饶,追着砍杀。鳖儿们也该杀,它们春天在河滩上晒盖,夏天在柳荫里打盹,而连富却一把力、一把汗地侍候庄稼。
正当连富杀得性起,听到身后有响亮的水声,铺天盖地向他扑来。连富回头一望,顿时大惊失色,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老鳖向他冲来。那老鳖怒目圆睁,张开大嘴一路咬来,倘若拿住连富,会将他嚼成一堆骨渣。吓得连富喊一声娘,一步蹿出老远,提着镰刀夺路而逃。等跑回家时,连富已魂不附体,小脸儿干黄,偎在炕上只会说一个字,鳖,鳖。
连富的兄弟觉得奇怪,看见镰刀上有血迹,心里有三分明了,出门往地里去寻找。走出村头不远,连富兄弟看见老鳖倒毙在塘堰上,硕大的脑袋差点被割下。连富的兄弟明白了七分,一定是老鳖抻着头去咬连富,被连富的镰刀无意中挥到了鳖胫上,呲啦一刀,使老鳖再也不能寿比南山了。
老鳖大得出奇,是个鳖爷爷,鳖祖宗,让一村人叹为观止。几条壮汉把老鳖抬回村里,用刀斧凿开,挖肝剖心,全村人吃了一顿鳖肉,剩下一只鳖壳,足有一张桌子大小。连富兄弟想了想,对村里人说,大伙帮衬一下,把鳖壳盖到门楼上吧。
水退了,连富家的门楼也修复了,上面是一只巨大的鳖壳,端详来端详去,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但是,从那以后,五龙河的水再也不淹那个小村子了。
从那以后,这个小村子有名字了,它叫鳖门楼。

红枪会

起子在大集上看花了眼,红枪会在这儿开坛招徒,坛主和舵爷在台子上说得天花乱坠。要是入了红枪会,只受玉皇大帝调遣,人人都是刀枪不入的金钢身,不受七情折磨,不受六欲支配,和罗汉等身,同菩萨平膝,而且有如花似锦的好日子。
但是,要入红枪会,必须把家产同时入会。坛主说了,这叫破釜沉舟。
起子听得将信将疑,待看了红枪会徒儿们操练以后,他确信无疑了。只要把符喝下去,再嘀嘀咕咕念几声咒,铮亮的扎枪竟攮不进凡胎肉身。而且,恁重的石锁在他们手里像锄头一样当耍子。真神了,不学这个学什么,卖了家产都值得。
起子恍恍惚惚回到家,云山雾罩说了红枪会的事,末了,撺掇爹说,把家卖了吧,咱全家都去侍奉玉皇,人人落个金钢身,多好。爹拿眼乜斜着起子,问他,你铁了心是吧?起子说,恁好的事,怎么不铁心。爹沉吟道,明日再说吧。
早上,起子被磨刀声吵醒,隔窗一看,爹在磨铡刀。起子穿好衣裳走出去,问爹,红枪会的事想好了么?爹的笑容在刀刃上化作寒光,说出话来冷嗖嗖的,我想过了,红枪会的事不错,刀枪不入,天下无敌,别说卖了家产,搭几条命也值得。可我得验证,行了,咱全家都去;不行,你就把命搭上,来吧,把头搁进去,我一刀铡不下来,咱立马卖房子卖地,当罗汉,当金钢,侍奉玉皇老儿去。
起子的头皮一炸,眼睛僵直了,老汉一声断喝,兄弟们蹿上来把起子摁住,娘见事不好,跳起来跑去找族长。族长进门时,起子已经被塞到铡里了,族长说,铡吧,铡不死我也去红枪会。只这一声,起子就把屎尿屙到裤裆里去了,一声长嚎之后,他开始求饶,虽然语无伦次,可谁也能听明白,起子他不想入红枪会了,因为他在铡刀下明白了,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金钢身。起子保证,再也不敢啦。
族长对爹说,饶过他这一回吧。爹又对兄弟们说,饶过他这一回吧。起子从铡刀下爬出来,混身抖作一团,像被一百个小鬼踢过屁股。
族长把铡刀拉几下,寒光像鞭子样抽在起子身上。族长笑了对起子说,这铡真是好东西,当年闹捻子,你爷爷入了魔,最后在这铡下明白了事理。后来,又闹起长毛,你爹又迷了心窍,还是在这铡下才懂了道理。今天是你,明白了就好,往后的儿孙们,但凡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拉到铡下来走一遍,一辈子忘不了。
起子再也不想红枪会的事,老老实实做庄稼活。几年以后,他又在大集上看见红枪会的人了,被官府的兵绑着,一声号令,闪过一团寒光,红枪会的人头便滚落到地上。起子吓得闭上眼睛,他觉得,那些人头里有一颗是自己的。

后记:这是从父辈那儿听来的故事。所谓故乡,对我来说仅仅是个概念,去过几回,见到几处残壁断垣,叫过几位叔叔大爷,不像书里说的那样,乡情浓于血。
城市流行新潮玩艺,有时候也需要老谱新翻,像大席上的野菜和玉米饼子。乡村故事就属这类货色,说它新潮也行,用它怀旧也行,说到底,不过是故事而已。
于是,就记了下来。有时候,听来的故事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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