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19/2019 10:44:39 PM
山里人的日子像苦瓜,咬一口苦涩不堪,可世世代代缺不下识文断字的人,这些人大致分三类,一类学业精美致善,如文曲临凡,用诗书文章博取了功名,被山民用一乘小轿悠着,吹吹打打送出山外,然后平地青云,走上团花簇锦的阳关道。这类绝少,约三五代方能出息一个。二类聪敏伶俐,虽有些锦秀文章在肚里,却无缘蟾宫折桂,连秀才举人也不沾边,郁闷久了,便循入旁门左道,去天黄地玄操持些深奥晦涩的学问,靠一部《奇门遁甲》或《麻衣相法》,神彩奕奕地引导灵魂,安抚众生。这类也不多,几乎两代出一个,被山民唤作神汉,既有些嘲弄,也有许多虔敬。三类天性呆板,遇腐寒酸,只会死死记住苍颉造下的那些字样,再星星点点传给后人,还落许多笑柄在后人手中。
一类人应着天像,山里人不敢高攀,平心静气去崇拜神汉,都说,有了学问做神汉。
神汉是人与神之间的使者,专司灵魂事宜,闲暇时也兼顾山民们婚丧嫁娶,辛勤地在天神和地灵中奔波。平日里,差不多跟山民一样散淡,每日三餐,把五谷杂粮吐纳一番。夜里炕上,也跟自家女人做些高山流水的缱绻。一旦授命做起法事,便神灵附体,目光炯炯,或高声怒喝,或低语悠长,抑扬顿挫吐一串串神秘谶语,博山里人一片敬畏和无限崇仰。
这年,山外又闹仗,鸡飞狗跳,一派喧嚣。山外人把所有神仙鬼怪统统打翻在地,使脚踏来踏去。一些叫红卫兵的人,让天皇地阎哑然失色。
山里泰然自若,几村山民凑起厚礼,去神汉家请大仙登坛祈雨。神汉推诿几回就欣然接受,把礼贡的鸡鸭们斩成枣块,使盐酱沏的流香溢彩,款款消受几日,将身子调养的炉火纯青,然后,执一柄桃木宝剑,飒爽英姿,登坛作法。先禀凌霄殿前两厢文武,又诉四海龙王驾前,再启雷公风婆诸神,怒斥旱魅一干恶鬼。形状神态,酷似戏剧一般,起伏跌宕,引人入胜。
山里人的身心,一次次匍伏在至高无上的神灵脚下。
法事完毕,神汉心力交瘁,被两条壮汉搀回家歇息。余下的山民仍不肯散去,沉浸在无边的欢乐中。这时,人群中有山外口音说话,这是封建迷信,乡亲们不要相信神汉,他刚才胡弄你们,这场雨不用祈祷也会下的,最迟明天晚上。
山民们吓了一跳,谁敢亵渎神汉。寻声找去,是个瘦骨零丁的老头,衣衫褛褴且神情疲惫,肩上一只黄布书包。见这么多山民一齐瞅他,便惶惶有些不安,自家讪讪一笑,使两根指头去扶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谁。山民中有人发问,打哪儿来的。
我叫陈昌济,打山外来,想在山里住些日子,请乡亲们收留我,我会帮你们干活,你们管我叫老陈好了。
你可真有胆气。山民说,进山避难还敢冲撞神汉,你凭什么说明天下雨,一定是看见神汉做法,你才顺水推舟,对吧。
乡亲们相信我。老陈争辩说,你们没发现雨云正向这里运动吗,没感觉出空气中湿度越来越大吗,这都是落雨的征兆。
山民们不约而笑,仿佛一群威猛的巨人,撞见一个侏儒挑战,于是戏谑,你这身材还帮我们干活,你会什么,会使火铳打野物吗,会使斧子伐树吗。
我是教书的,你们建座学校,我来教你们孩子学文化。
原来是个先生呵。山民们想,历来只有亡命土匪闯山躲难,如今,山外怎么连教书先生也容不下了,这世道。
长老一直不曾开口,这会儿走出来说,你斯斯文文像个好人,好人落难更该帮忙,我们收留你,只是不准你再诋毁神汉,神汉是个有道的人,你去他家住下,他家二小挺伶俐,好生教他,学堂的事日后再说。
老陈被送进神汉宅院,一如寻常农家。当夜,风把山谷吹胀,一声焦雷,炸的山颤,大雨如注,漫空倾泄。哦,神汉真灵。
雨后,满山草木得了滋润,田坡上庄稼欣欣向荣。神汉却因祈雨劳累,一病不起,恹恹地卧在炕上。
有人来找神汉祈婚,说这门亲事十分完美,亲姨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非常亲昵。而今亲上做亲成全他们,岂不是鸳鸯归巢并蒂双开的好事么。说着,递上生辰八字。
神汉振奋精神,在病榻上操劳起来。先占天像,再卜地卦,似乎主凶不吉。神汉呷口药汤,抖擞精神细致推敲。半晌,手击炕沿呼道,克凶便是上上婚,男家前院是不有株红枫,砍掉它去,女人的火命去了风势自会火木相安,婚期当在六月初八,是上好的吉日。
来人千恩万谢,丢下若干谢礼,出了院门被老陈劈面拦住,一边去扶眼镜,一边急切问道,婚事定了。
定啦。人家说,六月初八,你也去吃酒。
千万不能结婚。老陈一语惊天,你们这是近亲婚姻,生出孩子会是个怪东西,决不蒙你,我敢发誓,咱山里这么多痴迷呆傻的孩子,都是近亲婚姻造成的。这门亲事万不能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人家就像撞见山鬼一样,盯着老陈说,你才是个怪东西呢,人都说,宁拆三座庙,不拆一门亲。你这老头面上挺善,心却恁黑,不看你是山外远客,准定扇肿你嘴巴,让你不再瞎说。然后,推开老陈,扬长而去。
愚昧,实在是愚昧。老陈捶胸顿足,无比愤慨,有些要骂神汉的意思。想了一会,又十分无奈,寻一柄短锄挖药去了。
吃过六月初八的喜酒,神汉病情越发沉重,婉绝一切法事,精心调治身体,却一天天显露出江河日下的颓势。山民们终日焦心,翘盼神汉康复,继续为他们呼风唤雨,给他们指点迷津,让他们和神灵之间有个可以信赖的使者。倘若神汉归天,驾鹤西去,山民们就失去依傍,就蒙昧如痴,即使白日天光也要秉烛行走。
山神庙前聚满人群,山民们自发来为神汉祈祷,一因心情急切,二因不懂法事程序,山神庙前熙乱纷纷,恰似啸众打劫一般。
老陈从人群后走进来,对叩首膜拜的长老说,起来吧,他死了,神汉刚才咽了气,我见他驾着五色祥云从你们头顶上飞过去了。
长老率先垂范,失声号啕起来,山神庙前,凄风苦雨,哀波叠起。
这当口,老陈纵身跳上供台,跟女身男相的山神并肩平膝,迸力喊道,别哭啦乡亲们,节哀顺变,我有话对你们讲。
长老和山民抬起头,如遭棒喝,立时懵懂,竟辨不清哪是山神,哪是老陈。 人人胆颤,个个心惊。终究长老有些见识,问老陈,你要做什么。
老陈一返往日遇腐,神情矍铄,伶牙俐齿。你们不是缺个神汉吗,我来做你们的神汉,给你们排忧解难,给你们问卜占卦,神汉能做到的,我全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相信我吧,乡亲们,我比神汉有能耐。
神汉是被山里人经年累月信奉出来的,实在没有自报家门哄抢争夺的,何况还是山外人,来躲灾避难,自身尚且有些闪失,如何保得了村村寨寨若干性命,岂不痴人说梦么。
长老威严起来,想做神汉,你凭什么。
我凭科学。老陈也威风凛凛,你们不懂科学,科学就是神奇,就是出神入化,就是造化无穷。科学能让咱山里人不再受穷,能让咱过上富裕日子。
山民们骚动起来,有人喊,红嘴白牙胡说八道,拖下他绑成粽子,叫他滚山。
滚山是祖宗留下的刑罚,铁打的汉子滚下去也要皮开肉绽,何况瘦骨嶙峋的糟老头。这会儿说些好话,贴补几个笑脸,山里人性情绵厚,长老一挥手,这事也就了结。偏偏老陈性情倔犟,听说让他滚山,便火冒三丈,横眉竖眼,像头被激怒的豺狗,将麻杆胳膊凌空一挥,高声断喝,谁敢上前我炸死他。说着,使火镰划出几滴火花,燃着手中一个物件,接着又烁出一串火花,光亮夺目,神奇无比。
山民们呆若木鸡,又听老陈喝一声趴下,便千姿百态纷纷匍伏倒地。耳际掠过雷也似的轰鸣,惊心动魄,洞穿肺腑。一团烟雾云漫开来,气味十分怪异。
烟散尽,山民还沉浸在旷世未有的神奇中。
掌心雷。长老嗫嚅,你会做法。
老陈两根手指一推眼镜,这还是小把戏,等明日去山坳采石,不用一锤一钎的敲打了,我给你们布雷放炮,一轰一大片,山神看的眼发直。
长老面目端庄,重新燃香顶礼,拉开长腔颤颤喊道,山神在上,草民在下,遍告众仙,叩拜神汉。
山民们像风中枯草那样低伏下去,在长老悠长圆润的吟哦声中一再叩首膜拜。
礼毕后,他们心底踏实了,在人与神的驿道上,又有一位神汉驰骋纵横。
在新神汉接受山民膜拜的同时,千里之外的省城却战鼓催天,大街小巷贴满惩办反动学术权威陈昌济的通缉令。上面说,一旦拿到他,打倒在地,油炸清蒸。
新神汉与旧神汉大相径庭,虽然也受命做法,也问卜占卦,却让人感觉新奇,往往在意想不到的事上,撮弄出如花似锦的结果。新神汉斩钉截铁,禁止山民们近亲婚姻,把六月初八成亲的表兄妹生下的怪物当做把柄,敲在谁头上,谁就胆颤心惊。两年里,经他手上摆弄的亲事,没有一例生下痴儿傻女。凭这,也该送口肥猪答谢神汉。
新神汉法力无边,不仅能把巨大的山石像剥葱皮那样抹下来,还会把山涧溪水用竹筒一节一节调上山来,即使天旱,庄稼也照旧茁壮,也省得山民凑礼答谢。
两年间,山里风调雨顺,日子和顺,也让人觉得平庸乏味,想闹回社火,不年不节没个体统。最终还是长老肚里有些沟壑,联结几个村寨,出资派工,筑一永久性法坛,山神生日那天,请神汉登坛演法,答谢天地诸神。
起初,神汉有些推诿,后来就接受了,又十分认真地让前任神汉的遗孀给裁做一套日月大氅,将桃木宝剑使朱砂涂的鲜红如血。
演法那天,天高气爽,晴空如碧。村前阳坡人头攒动,倾村倾寨都来看神汉操练,仿佛还有山外人,山民不太理会。
法坛空空,山民们屏息敛声等的心焦,咕咚一响闷雷,人被吓的腿软,定住神再看,神魂就被勾住。
法坛上,飘飘袅袅腾起红黄黑三色烟雾,相互盘绕,相互撕扯。再细一觑,烟雾中走出神汉,手舞宝剑,英姿勃勃,在法坛上穿梭运行,口中吐出串串讴歌神灵的咏颂。
山民们看的十分明白,神汉从黑烟里出来,带着阴曹地府的森严,让行恶的人洗心革面。神汉从黄烟中走出来,则意味着皇天众仙仁慈无边,叫天下万民永世膜拜。神汉打红烟里走出来,即告谕人间臣民相互和睦,莫欺莫诈,齐奔那红火的日子。
神汉进入走火入魔的境界,出神入化,若仙若人,无数山民也跟着且歌且舞,仿佛追随着一尊至高无上的神灵,在漫游天竺仙境。
演法获得巨大成功,神汉拖着大氅走下法坛,依旧神魂颠倒,口中还吐着谶词咒语,被人劈面拦住才打个激灵。
陈教授,我们接您来了。山外人口音浓重。
神汉仿佛听到遥远天庭的呼唤,使两根手指去扶眼镜,扶好仔细看面前几人。
还认得我们吧,陈教授,我们是您的学生。四人帮垮台了,中科院要召开物理学术大会,我们来接您回省城。
神汉仰头看天,两行肥硕浊泪潸然滚落。
我是神汉还是物理学教授。
一面女人身影,尖哭着扑进神汉怀抱,山民心中豁然畅亮,老陈袭了神汉的职位,莫非也袭了他的女人。这婆娘,温存过两代神汉。
女人抽泣,把一个布包塞给老陈。早知道山里留不住你,去吧,山外才是你的法坛。
老陈拥着女人宽慰,让二小子做神汉,我那些法术全传给他了,他会做法,也会孝敬你,空闲了,到省城去看看。
天空依然高爽,人却失魂落魄,山民们游游荡荡散去,留下一座新筑的法坛。
日光晃了几下,法坛上立起一面背影,披日月大氅,执桃木宝剑,慢慢回过身来,是个年轻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