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影重重

文 / 段爻

12/20/2019 9:20:03 AM

某日下午,我带两个学生溜达着写生,步入一个狭长的院子。刚进去,就被眼前的颓象撼住了。哇!贫民窟,贫民窟!
一幕幕,徐徐展現。里院的左侧危楼斜矗,两层叠加的厚板纵横杂错,勉强支撑所有的分量。板壁失固,阳台黢黑,门和框都变了形,始终关不拢。门帮把手的外侧有个裂缺的圆口,抻出的铁丝盘了几圈环扣,和框上的那一个碰接才能挂锁。过年时门面上贴了对子,因了剥蚀非常模糊,但还是能认。上联是:歌颂伟大祖国,下联是:珍惜美好生活。对联的底层留有连年的陈迹,看样子从未彻底刮过。新联变旧了,遂同以往,皴裂,卷曲,而后散落,忒似久旱不雨的地表,又似冥蒙中的鬼画符。时忌无常,谶语何以灵验。
几根锈烂的钉子扎在纸壳条里,将一块灰色的布片垂挂在门后,时有替代外门的作用。翻掀帘布的地方久沁肮脏,细皱麻乱。下方的踢脚位置破了边角,沾满泥污。帘面缝缀着七大八小的补丁,其中两块透着原先的花草纹样。瞇眼看去,整块的帘布酷似一幅现代派的油画。
窗户的玻璃破了两块,宽细不等的胶条粘固在那里,有的开脱了,耷拉着,蜷缩着。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斑驳的油漆,鼓翘的竹条,磨蚀的铁皮……,留下了以往修补的迹象。
出门半步就可下楼,梯子没有扶手,层阶的间距用板子分隔。由于常年负重受损,所有的踏板都离开了原先的位置,有俯有仰,有断有裂。历经日晒雨淋,雪侵霜打,饱受了自然蛮力的催折。加之频遭虫蛀,致使孔洞遍穿其身,尤其接近地面的那三磴,凈是朽粉了。
我试着走了一回,着实心惊肉跳,因为每块板子都在动,而且动得厉害。斜度大了你难以持衡,况且半截子那里还缺块板,必得伸开腿跐着脚尖慢慢来,不然就够呛。更怕冒出的钉子划伤脚踝,惶恐之下小心异常,人家是怎么上下的?
正想着,一个人过来搭讪,他歪咧大嘴,浓眉上挑,算是递个浅笑,原来他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我打量着他,岁数大概六十出头吧。蓬乱的长发紧贴着瘦削的脸,这脸黝黑,满布的皮皱像刀刻一般错综延展。额头上的横纹,忒似陌野里泥泞的车辙,隆起的颧骨又像是老树的硬疙瘩。一只眼睛干瘪了,但却竭力地睁着,缝隙里,混沌迟滞的目光浮泛着苦涩的幽忧。缺失了两颗门牙,漏着洞,里面含着说话就口吃的笨舌头。鬓毛的白最明显,斜拉着半遮两只耳朵,像是待飞的羽翅。巧了!与那八字胡是一样的向度。我盯着看的时候他有些不自在,可是,仍旧作着笑。我好奇,请他走走楼梯。他边答应边放步腾挪,炫技呵,几秒钟的功夫!
我夸了他两句,便聊起那块布帘子。我说:“那帘子破旧,不能换换吗?”
他道:“换什么,能用就行。”
“有两块带花草纹得倒是漂亮。”
“呃,你说那两块呀。”
他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根,悄声说:“那是我老婆裤头上的,前裆烂了,就把后腚剪下用了,寒碜不?你还觉得好看?”
“是,好看,那你老婆也好看,是吧。”
他没作声。待了片刻,说:“来,看样东西。”
楼下有个煤池子,方形的,一米来高吧。他说,这是过去用德国水泥打造的,至今好好的。我到了跟前,边看边揣摩,还用手在一些地方摸索两下,挺硬挺硬的。“看人家,东西就是好,这水泥是碉堡上用的。”他的口气扬出几分自得。
与这座破楼正对的是两间砖砌的矮屋,顶上的碎瓦被木粉板和油毡纸遮盖着,还用砖块水泥块压着呢。之间用绳子或铁丝牵扯勾连,以防滚动和滑落。沿着墙根,垃圾桶,污水桶还有尿桶一字摆开,那些不忍舍弃的杂物也堆在那儿。煤球炉子冒出的青烟断断续续,像临终的病人吁吁作喘。犄角旮旯里,墙皮松脱,裸露的红砖满是尿垢,霉气和臊味混漫着直刺鼻腔,能不令人作呕?院子上方悬着好多绳子,搭晒了好多衣服。透过衣物的空档,看到后面还是破楼,不过它是横向的,那是院子的最里面。
牵带着凄迷和沉重,我动手作画了。先将浓黑的颜色涂布全纸,待干后递层画去。先行的步骤用了稀薄的画法,后来的用色渐次增厚。薄的画法表现虚和远,厚的画法表现实和近。再现院景的朽象,除了把握色调的闷塞和秽暗,还要把楼梯作为重点刻画的对象。我们作着画,旁观者时有闲语。房东就是不解:“青岛美景那么多,为啥画这破地?”我抬起头想解释。算了,说上一通也白搭,不如不说。于是应付道:“就是画着玩呗。这里拍电影准好,是吧?”吆,倒是引来了话题,他结结巴巴地说,有一部老电影的外景和这儿相似呢。
我们画完了,收拾东西要走。房东缀了一句:“什么时候能住好房子,恐怕盼不来啦。”我说:“会的,总有这一天。”帮我把画板捆到自行车上,这才注意他的腿脚并不利索。我道了谢,便握住他的手,这一握,愣是一激,那双手满是老茧,像铁锉般又糙又硬。右手的大拇指缠了小块的纱布,凝了粘尘的血印。两双紧握的手,一粗一细,一黑一白。再次客套,步出门外话别。别了,穴窟,别了,房东。
在街上,我回了头,他站在路牙上目送我们离去。顿时,我的眼睛湿了。恍惚间,一尊凝冻的塑像立在那儿,木木的,了无生气。蓦地,他回转了身子。
佝偻的背影拖拉着跛腿,捎帶蹭地的轻碍,缓缓地走着,走着。寒怆的影子虚没了,没在迷惘,没在痴幻,没在未卜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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