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人村”里上小学

文 / 史晨

12/20/2019 10:27:15 PM

我故乡掖县原分北掖南掖,北掖中心是县城,南掖中心是沙河镇。妻子的老家就是沙河土山提家村,老乡找老乡,吃饭喝水都觉香!当然这是后话。我的老家在县城北面五里地,有个玉皇庙早已塌掉,旧庙址那块丘陵地老百姓都称玉皇庙顶,现在是陵园区火化场,当年据说是块风水宝地,丘陵东西分东郎子埠和西郎子埠两个村庄。我们西郎子埠由戴家疃、史家疃和周家疃三个相连的村子组成,中间有两条水沟分开,可现在已没了原来的痕迹。风水好似乎注定要出举人,但不知什么原因,读书的举人好像没出过,锔锅锔盆锔大缸的“锔人”倒出了不少。我们这书香门第二先生家也有整套“箍漏子”工具,它和剃头挑子差不太多,一头是烧火加工“锔子”的风箱火炉铁砧,一头是多层抽屉的工具箱,盛有两头钉、小锤、杆钻、钻头、弓子、镊子、夹钳、锉刀、刷子、油灰等等。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这个行当。
从家谱上看,我们史家是个大姓大家族,原籍四川城都府城都县忠信都竹林峪,东汉时迁至东莱,明朝洪武年间先祖由朱皋村迁至西郎子埠村,高祖称三公,还是个卖油郎呢!但肯定不是《醒世恒言》中独占花魁的那个。清末民初,我的曾祖父在村中算是有学问的人,排行老二故称二先生,据说还捐过候补知县呢,然而却始终没有机会做官。我爷爷也排行老二,故乡亲们有的也还延续叫他二先生,他却是弃学经商,闯过海参崴,在东三省有过一番辉煌作为。
我从青岛回到老家陪伴爷爷奶奶,二先生的后代自然一定要上学,书香门第,应该考举人。开始读书地点在我家的隔壁“大屋”,这是我曾祖父大哥的房子,他后继无人,大瓦屋大庭院,村里就改造成学校了。过去乡村的学校啥样?现在的学生无论如何想,恐怕也是想像不到的。学生要自己扛着桌子板凳上学,所以五花八门,高矮不齐,大小不等。一年级到四年级算初级小学,同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包干全教,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全有,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七八岁的全来,上起课来乱哄哄像个大闹市。老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教,学生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学,现在看来一定十分好笑,特别滑稽,因为一个年级也许三四个学生,也许五六个学生,几十人混坐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有的在听,却不一定听得懂,有的在闹,反正没有他的课。老师都教了些什么?没一点儿印象,肯定有语文,忘了有没有数学,反正没有音乐体育课。我们好像写过“大仿”,因为纸贵学生买不起,所以毛笔字也没学好几个。我还保留有县长盖章的学费收据,一年两万元(旧币,两元)。
我记得刚入学不久就碰上闹学潮,好像与一女生的自杀有关,教育局将我们的王孝亭老师停职,于是大龄学生组织我们进县城请愿,然后由县城去河套村王家慰问。那时年龄实在太小,又刚刚来念书,所以人云亦云随大流而已,只感觉步行十几里路累坏了。王老师家中饭橱上的对联印象最深刻,上联是“地瓜饼子”,下联是“豆酱咸菜”,横幅是“爱吃不吃”。这简单的对联让我记忆了一生,恐怕这也是当年农村生活的最真实写照。
学校后来搬到后沟的房屋中,是地主史鸿德家一正两厢的房产,土改被斗被分,在这里四个年级分开上课了。大原村的张永远老师教我,我对他很有好感,当年学什么功课也全忘光了,不过练习写诗的事还依稀记得。80年代张老师患胆结石来青岛做手术时,我将他安顿在妻子工作的商业医院,以尽这短暂的师生情谊。初小的同学我只记得两个,一个叫李宝田,一个叫王云和,细菌战时我们在玉皇庙顶一块打苍蝇、灭老鼠,以实际行动反抗过美帝国主义,因为我们是中国少年先锋队的首批干部。当年在学校里我年龄很小,皮肤白皙又很腼腆,被起了个外号叫“大闺女”,经常受男孩子的欺负,这与当年穿苏联大花布、理个“一面倒”的发型也有关系。
现在再也听不到的事情是学生要给老师送饭,天天轮流更换,如果一个班有30个学生,那么一个月就要轮一次。碰到我家送饭,自然是我的差事,早中晚三餐都要用扁担挑着送去老师宿舍,一头是盛饭菜的食盒,一头是用陶瓷罐盛着的稀饭或米汤。饭菜质量好孬是没有标准的,全看学生家境如何了,不过请老师吃饭都不会太差,学生家长都会倾其所有,齐鲁大地尊师重教有着光荣传统,何况我们村还要培养“举人”。我家早饭多送小米粥、小米干饭或玉米面饼子、豆酱、咸菜;午饭是熬的蔬菜或咸鱼之类,主食三餐都差不多;晚饭和午饭菜蔬大致相同。那时家境好的也极少能吃上鱼肉和白面,农家的食油都用小勺计量呐,所以饭菜差别肯定很大,我想老师当然也会嘴馋,好饭好菜一定要多吃点,不喜欢的自然会少吃点,反正明天可以再吃第二家!给老师吃“而已汤”的典故也就是从这里来的。张老师借住在上疃史传勤家,我幼年受妖魔鬼怪的宣传,晚间独自出门十分害怕。老师吃罢晚饭已经很晚,送饭路过土地庙又没有路灯可照,我挑着饭盒回家时头都不敢回,生怕遇见庙里尖头尖脑的小鬼。虽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可小小年纪有时候真害怕,吓得急急火火连走带跑,耳边呼呼风响还以为鬼蜮追来,为此还曾摔碎过饭罐,丢掉过碗筷呢。
当年村子里没有五六年级的高小,因为我在青岛上学早,年龄比其他同学小很多,所以学校一直不让我初小毕业,我前前后后好像上了三个四年级,不是因成绩而是因为年龄,直到1955年才初小毕业。回头来看,假如不耽误这两年,我就算“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了,职称、工资、待遇等都会比现在高一个台阶,这都是我为我们老史家做的奉献,可现在有谁会记得这些,理解这些呢?心有怨气只能到百灵园和长眠于地下的爷爷爸爸诉说。
高小上学要到北流村,七个朱杲八个北流,花园北流、三教北流我都去读过书。开始是一座大庙改成教室,离家二三里路远,后来搬到靠近粉子山山麓的周家北流,上学就要跑三四里路了。因为学校在春播、麦收、三秋等大忙季节都要放假,再加上春节、仲秋这些大的节日,实际上课的时间不多,学习内容也少得可怜。有点记忆的就是放学淌河时捉鱼摸虾,光腚洗澡;步行去笔架山春游,神仙洞里有个陈搏大睡觉,山风吹得鼾声大作。
遗憾的事情也有,学校离毛阁老家很近,却只听到毛纪的传说,没实地走访过。高小同窗只记着心灵手巧的毛兴章一人,他十多岁就能搞泥塑,有志者事竟成,后来终于成了莱州屈指可数的雕刻家,当过烟台市劳模。我们彼此都牢记着这一年多的同窗之谊,他前几年还为我雕刻了一匹莱州玉的“奔马”呢。
我读了一年半的高小,六年级下学期就转学回到日思夜想的青岛。离开故乡掖县后,除寒暑假回家少住外,村里消息知道的不多。有人讲考上大学就算中举了,我们村除我们家三辈都有大学生外,不知还有谁家出过“举人”?反正锔锅锔盆的“锔人”现在是再也没有了。

返回 今日目录
返回 史晨更多作品
返回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