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20/2019 10:28:12 PM
山里没路,村村寨寨,靠一些羊肠般凌乱的小道连接,被人踩踏久了,渐渐宽畅一点,顺山势起伏,有些峰回路转的意境。管它叫路,舌下总有些夸口的意思。
山道虽然寒酸,村里却有一乘玲珑古轿。因年代久远,轿子十分颓旧,看上去象家道败落的老妪,需加联想,方能寻出往日风韵。
山里人看见这轿就觉得杵眼。山里无路,已经够可笑的,无路却有轿,不更可笑么。虽不稀罕它,却又舍不下它,山里人娶媳妇,还靠它风光一回。被琐呐喇叭吹打着,在没路的山道上,颠的荡气回肠,竟也能品出些龙凤呈祥的喜悦。
古轿是公产,记不清哪代祖宗造下的,两条壮汉便可抬它阔步飞尘。若需渲染排场,便加轿杠,可四人抬,也可八人抬,行走起来就十分可笑了。
在山民眼里,古轿是个物件,除了抬人,派不上别的用场。可在长老眼中,这轿分明载着祖宗们的希骥。先人们造轿,是为了启迪后代们修路。一代代长老,都悟了祖宗造轿的暗谕和苦心,就把这轿搁在心上抬着,鹰隼似的目光,在一代代后生身上巡睃。但凡认定一个,便齐心合力调教豢养,恰似古轿一般被当作公产,恨不得把全村人脑汁骨髓,也一并合到他一人身上。这后生得了山里人宠爱,加上天资聪颖,又品咂出父老们一片苦心,自然发奋努力,不敢懈怠,重演悬梁刺骨和囊萤映雪的悲壮。一旦功名昭著,取得进身仕途,山里便彻夜欢腾。叩天拜地之后,将古轿里外装点,加上前后轿杠,待新贵入轿坐定,八条汉子喝声起轿,那古轿就如弹丸一般颤悠在山道上。逢宽畅平坝,汉子们撩起精神,把古轿弄个蛟龙出海,或瑶台拜寿之类的把戏。他们不象往日抬婚嫁新人那样,这回,他们抬的是山里人的祈望,抬的是山里人的救星。长老在轿旁陪伴,跟轿里贵人呢呢喃喃,说些千百年的夙愿,企盼贵人给山里修路造桥,让山里跟外面世界连起来,让祖宗们在九天之上捋着胡须开颜一笑。
出山需走一天一夜,八条壮汉轮流抬轿,晓行夜宿,整整两天工夫,才能走出山口。轿里贵人,被这山高海瀚的情谊感动着,立志起誓,定要为山里修条道路,然后,踏上坦途,逶迤而去。
这一去,不是泥牛入海,就是鹤影无踪。
山里人,在翘首企盼熬煎掉许多岁月,只有惋惜,没有气馁。等新长老即位,再使睿目去筛选明珠。就这么一回回欢欣鼓舞,再一次次重蹈失望。古轿变作一个千锤百炼的信仰,被鞠躬尽瘁的山民抬在肩上。
路依旧没有踪影,山外却日新月异,听进山勘探队说,外面有些很大的房子,买张票走进去,男女们就堂而皇之搂到一块儿跳舞。还说,山里人抱着金饭碗,却穷的象花子。长老就十分的茫然,说我们还有一乘古轿呐,而且,我们又要送出一个新贵。
新贵是个后生,爹娘唤他狗子,村村寨寨的人都喊他狗子。狗子考进什么学堂里了,山里人弄不明白,经人换算,大体等于早年的翰林。于是,便产生出古今一辙的崇敬与欣喜,自然也有对山里修路的企盼。
古轿又被装点一新,八条汉子裸着脊梁,一声高喝,把千百年的奢望又抬到雄阔的肩上。兴高彩烈,一路张扬,也耍蛟龙出海和瑶台拜月的把戏,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长老同历届前任那样送轿上路,跟轿中贵人呢喃细语,把修路的事情一遍遍重复,说的极其委婉,相当细致。
贵人狗子端坐轿中,面上没有冷热,也没有悲喜,神情就象一碗淡泊的糊糊,一双眸子很索然地转动,听长老说话,自家却缄言默语。
古轿被汉子们掮着,消失在山坳里。
晓行夜宿,一路颠簸,两天后,古轿被抬到山口时,山外平原,夕阳如画,一轮浑圆落日,正淬火般溅着血色。
贵人狗子踱出古轿,依旧满面冷漠。他背靠落日,对汉子们说,劳驾你们,把轿砸碎吧,往后再也不用它了。
汉子们一律愣怔,贵人莫不是得了臆症。
见汉子们发呆,贵人狗子搬块大石掷过去,古轿立刻四散开来。它原来极其脆弱,只是被人把持的牢固。
汉子们瞠目结舌,贵人狗子又说,祖宗们糊涂,打造好轿子那天开始修路,一锤一钎,一山一岭,到现在什么路修不成,为什么总等着山外接济。这古轿是根链子,锁了咱子子孙孙多少代。今番砸烂它,咱们才能去了束缚。走吧,我跟你们一起回山里,这路,就从咱们这代开第一锤。
夕阳倏然落下,天地间便铁一般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