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孙德庭(上)

文 / 孫基亮

12/20/2019 10:24:53 PM


孙凝宗(1907.12.11-1977.11.13),於1964年

痛惜

今年是父亲去世四十二年,快半个世纪了,我也年届八十,可我对父亲的怀念,在这漫长的四十几年中,却与日俱增,绵延不断,未曾因时光流逝而有所消减,反而有时会更加浓烈。想起他老老实实并不圆滑的性格,想起他生不逢时的苦难岁月,想起他至死没看到错划的改正,想起他没有一天能舒心无忧地画画,想起他那温厚的音容笑貌,不禁悲从中来,痛哉!悲哉!
为纪念父亲孙德庭诞辰112年,特写此文以志。
由于1966年的抄家,父亲所有的画作、收藏、写作、记录几乎全部焚毁,片纸不留。唯在后期,作画成为唯一安慰,画了些画,文革结束却骤然去世。
真是:生不逢时无奈何,死不瞑目空抱负。
1979年3月的一天,青岛第十九中学党委通知我青岛市教育局党委的决定:“孙凝宗属错划右派,予以改正,恢复名誉。”此时父亲已离世两年了。 只能由我替九泉之下的冤魂,接受这份沉重的平反通知。简单的16个字,岂能抹平二十年的冤屈与悲愤?我只能对天长叹,感慨世道不公,替父鸣冤叫屈!
1957-1977年父亲在世的后二十年,“右派”帽子压在头上,不仅被迫参加体力劳动,使肉体受损,精神也一直处于抑郁中;不仅不能正常从事绘画,不能参加正当的美术活动,一切活动都摈除在外,而且经济上也降职降薪,只拿原工资三分之一,生活拮据,捉襟见肘,至死没涨一分钱,所以才出现向女画家赵仲玉借钱的事,经常是五元十元的,真不知怎么开口的,想起来就心疼。
极左时代,被排斥在体制外的艺术家,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不仅抬不起头来,艺术也被剥夺,没有资格参与,致使默默无闻,甚至连生活也难以维持。


孙德庭(1907–1977)1947年於青岛

身世

孙凝宗(1907.12.11-1977.11.13),字德庭,号钟羽,别号“二松堂主”。出身于潍县古董商家庭,其父孙海屏(承藩,1875-1945)为潍县有名的古董商。在潍县开设文物商店“邃古斋”,为收藏鉴定古文物名家。
1920年少年孙德庭,在父亲孙海屏关照下,到丁善长家跟丁东斋、丁叔言学画,开始了山水画的启蒙。学习水墨山水画,自古以来无不从临摹开始,讲究笔墨,这是山水画的基本功。
1922年,丁东斋倡导组办“潍县同志画社”,潍县年轻的学画者都参加到画社。孙德庭自然成为“同志画社”的成员。受教于丁东斋和丁叔言二位先贤,接受指导和学习基本功。习字学画,临摹画谱,临摹山石、树木、流水,学习基本的勾勒、皴法、点染,日积月累,孜孜以求。丁东斋和丁叔言都曾师从于潍县著名画家刘嘉颖(字实芙,1861-1902).而刘嘉颖的山水专师清代山水“四王”之一的江苏虞山派王石谷(王翚)。从简单的一块石头、一棵树的画法学起,耳濡目染,老师指导和自己努力,打下坚实的中国山水画传统笔墨的根底,水墨基本程式与浅绛赋彩无不精妙传神。
1933年,到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上学之前,父亲已经打下扎实的山水画基础,无论构图章法,山峦叠嶂的皴法、树木草叶的点染、瀑布流水的晕染、亭台茅屋的界尺以及浓、淡、枯、泼各种墨色,浅绛青绿的赋色,都做到有规有矩,严格遵循传统。上溯明清沈周、文壁、吴伟、四王,更稔知王翚山水之精妙。沿袭王石谷–刘嘉颖–丁东斋–丁叔言这一传承脉络,深具山水的传统神韵。及至后来到上海新华艺专师从于俞剑华等画家,学习面向现实,重视感受。家乡的丁东斋和丁叔言是孙德庭艺术的引领者,他们二人不单是优秀画家,而且思想先进的爱国主义者,在思想和画艺上,都对孙德庭产生不可磨灭影响。

求学

1933年,父亲和于希宁结伴投考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在新华艺专期间受教于黄宾虹、潘天寿、孙雪泥、程尚仁、汪声远、俞剑华,在这里结识了恩师俞剑华。三十年代的上海,正是五四以来新文化繁荣的时代,欧洲体系的美术教育已经开始普及。虽然在潍县长时间接触了山水画,那终究属于传统的中国毛笔水墨画,特别山水画。而在新华艺专教授现代美术教育,接受西方现代美术教育的洗礼,艺术教育系更是包括美术、音乐等教育,系统学习了写生、素描、水彩、图案等西方美术,受到中西美术的哺育。同时也跟随大师们学习了山水、花鸟等中国画技艺,受到大师们的艺术熏陶,除了跟随汪亚尘、俞剑华老师学习山水、跟张充仁学水彩,跟程尚仁学图案外,还跟倪贻德学音乐等。曾参加黄宾虹、叶恭绰、汪亚尘、叶浅予、俞剑华等组织的江浙五省公路建设到雁荡山的旅行写生,暑假期间,到太湖、宜兴善卷洞、庚桑洞、苏州狮子林,写生摄影,积攒大量绘画素材。他曾说过,画中国画的人,不能仅仅临摹,在笔墨上下功夫,要师化自然,向大自然学习,“搜尽奇峰打草稿”,不会写生就不算是国画家,对景写生不光是西画家要做的,中国民族的山水国画家也要写生,所以他很重视山水写生。莫干山、雁荡山、天目山、普陀山、黄山、九华山,泰山、崂山等都留下他的足迹,遍搜山山水水的素材。在黄山写生期间,和陈维信、黎雄才等画家结伴画了许多黄山速写,满载而归。
毕业后父亲与这些画家书信不断。父亲自己做过书信插架,里面插满了俞剑华的来信,家里书架上曾摆着俞剑华的《中国绘画史》四卷,白封面装饰有湖蓝色龙纹样,还有《石涛话语录》等俞剑华赠送的书籍。
1962年,俞剑华来青岛,父亲领我到福山路拜会俞剑华老师,那时,钱夫人病逝,陪同来青的是阚夫人,曾请他来家便餐。
1968年俞剑华罹患白内障到济南开刀,父亲特地去济南陪同看望。1988年阚夫人和女儿女婿来青,给青岛博物馆捐赠俞剑华作品七十幅。我也曾经到宾馆会见俞师母一家。
因为是艺术教育系,所以除了美术课学画,学习国画山水之外,还学习西画水彩、音乐、图案等。家里还有《日本图案集》《图案变化》《手工艺劳作》等傅抱石翻译的日本工艺美术书籍。后来我从事花布图案设计工作,也是得益于父亲的这些借鉴。父亲曾对我说,黑灰可以调和任何色彩。记得父亲曾画过图案,黑地上表现变形的葡萄,散散点点的那紫灰葡萄、陪衬暗绿叶子,土黄的点缀色,还有几根飘逸的线条,衬托在黑底子上显得协调优雅,给我留有很深印象。后来我也设计过类似的图案,参加德国杜塞尔多夫面料博览会,被德国客商选中。父亲画画用的画箱、三角凳都成了我写生用的工具。父亲还会很多乐器,笛子、笙、箫等。家中收藏父亲吹奏过的这些乐器,笛声的清脆、吹笙的闷响,我特喜欢长箫,悠远哀怨的声音格外寂静。月明风清之际,父亲的一曲长箫,永远留在我脑际。父亲很会扎风筝,儿时和哥哥放风筝,就是父亲亲自扎的“蜈蚣”风筝。那长长的在空中飘荡的大“蜈蚣”,带给我儿时无尽的欢乐。
1936年,父亲从上海新华艺专毕业,辗转洪山、德州两地教学两三年后回潍县。1945年为庆祝抗战胜利,父亲购置白布绘制孙中山、蒋介石大型黑白画像。在白布上打上方格,一点点放大画成。亲自用竹竿挑起,悬挂于潍县城东门门楼两侧,表达了中国人民抗战胜利的喜悦。父亲的这一爱国情怀壮举,足以说明受丁叔言影响。这在同志画社历史上,是很值得纪念的壮举。


2014年1月,请孟庆泰先生为父亲遗作题词《煙外渔歌》:

孙凝宗先生字德庭山东潍坊人画坛名宿俞剑华先生高足执中学教席数十年与余父辈相交甚笃惜生未逢时口直为祸蒙冤二十载郁郁而故痛哉兹於先生故后三十六年其哲嗣基亮兄命题遗作数幅因以记之
康若 孟庆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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