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孫基亮
12/21/2019 10:35:55 PM
在父亲众多朋友中,他和于希宁是最密切的,他们同乡、同学。1933年一起投考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父亲入艺术教育系,于希宁进国画系,一起接受现代艺术熏陶,增加新文化运动的人文修养。皆师从黄宾虹、潘天寿、俞剑华、汪亚尘、程尚仁、倪贻德等老师。他们在这里结识了美术史家、山水画家俞剑华先生,并结成终生的师生友谊。当时新华艺专在上海打浦桥金神父路附近,俩人共同租住一间亭子间。亭子间门后,经常是堆满了画坏了的画纸,来不及处理,堆得高高的。两个人从潍县来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穿着乡土气息的靛蓝布大褂,免不了被上海人轻看。俩人很少逛街,有次出门还被小偷偷去怀表。朝夕相处同窗三年,画艺得到提高。从1936年到1977年的40年间,结成了终生友谊。
1946年,孙德庭在青岛崇德中学教书,于希宁在山东大学标本室。
1946年10月16日,青岛《民众画报》同一版面上刊载于希宁的治印、诗歌和照片,以及孙德庭的山水画。当时他们都是三十几岁的青年,于希宁在山东大学标本室,孙德庭在崇德中学教美术,表明他们不但保持联系,而且来往很频繁,也在一起切磋绘画,发表作品都在一起。
1970年代初,于希宁来信说,右肩膀肩周炎,每每作画疼痛难忍,几乎不能提笔,非常痛苦,后来经过治疗好了之后,才开始到无锡梅园观梅画梅,从那以后表现梅花成了于希宁表现的主要对象,画了许多梅花,有墨梅、红梅、白梅。他曾经给父亲寄来毛诗词“咏梅”的墨梅红梅画作,梅花题材成为他艺术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被誉为“中国画梅第一人”。那时,好多青岛熟人,托父亲向于希宁索画。记得于希宁曾寄来《葡萄》《墨梅》《凌霄》分赠与青岛的友人。于希宁曾介绍孙德庭到淄博画陶瓷,指导设计人员的山水画。在陶瓷上画画毕竟和在宣纸上画画不一样。后来在青岛工艺美术服务部举办淄博陶瓷艺术展览会,展出了孙德庭画的大型陶瓷花瓶的山水,受到青岛人的欢迎。
于希宁1977.10.17.写给父亲的字条
1977年11月17日中午,于希宁公干来青岛,专程到我家看望父亲,结果,父亲病重住院,家中没人。于希宁写了这个字条,留给邻居。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文艺春天即将来临,真正的春天还处于朦胧状态。晚上,我见到字条,立即赶往宾馆,回访于希宁先生。于叔叔询问了父亲的病情,我请他在父亲最后的绝笔画上题款,那是参加潍坊市1977年建军节美展作品《烟雨朦胧》,于叔叔欣然接受带回济南。
这张字条是于希宁、孙德庭友谊的最后证物。这张小字条充分显现老知识分子的特点,字条的标点符号、日期都标注得毫不含糊。之后25天父亲病逝。而于希宁在之后三十年的2007年去世。
这段同乡同窗的真挚友情令人感佩。
1977年8月,父亲早上到马路对面买油条,那时路上开沟按管子,没迈过沟去,本来血压就高,一下子跌到沟里,得了半身不遂。当时医院秩序很混乱,山大医院急诊室人满为患,父亲不久病逝。
父亲传承丁东斋和丁叔言都曾师从于著名画家刘实甫(字嘉颖,1861-1902),而刘实甫的山水专师江苏虞山派王翚(字石谷),即四王的“王鉴、王时敏、王原祁、王石谷”之一。所以1933年到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上学之前,父亲的山水画基本功已经非常扎实,并承袭其衣钵,深深打上丁氏烙印,沿着王翚——刘实甫——丁东斋——丁叔言——孙德庭这条二百年的山水画轨迹,继承了山水画山石的各种晕染皴擦,万仞叠嶂和远山浮云、枝叶繁茂和秋林萧瑟、高山瀑布和流水涟漪、茅屋亭台和馆舍屋宇、车舟旅途和人物点缀、大小点苔和轮廓勾勒、以及浓淡干枯的墨色和浅绛青绿的赋色,掌握青绿山水崇尚传统的画风。期间与当时潍县的画友“潍县八怪”的画家交流切磋钻研绘事。八怪是:郭兰村、孙德庭、赫保真、陈寿荣、郭味蕖、于希宁、徐培基、马长清等。“潍县八怪”以同志画社主要成员为主,散居于潍坊、青岛、济南、北京的潍县籍国画画家,主要郭味蕖、于希宁、陈寿荣、赫保真为花鸟画家,徐培基、孙德庭为山水画家,郭兰村、马长清为人物画家。他们都是在丁东斋、丁叔言门下,接受中国画启蒙教育而活跃于省内外的画家。
孙德庭的青绿山水,恪守传统技法,特别遵守“四王”成就的半工半写的山水技法。这在当时美术为政治服务的气氛下,根本不行。山水画要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对父亲来讲,很难吃透,曾为此苦恼过,也尝试着画一些三面红旗、水电站、农业劳动的农民等,但是这种尝试效果并不好,也违背父亲的性格和原始的艺术情结,所以坚持时间并不长。
六十年代青岛工艺品外贸出口公司往欧洲销售中国传统水墨画,订货很好,很受欢迎。父亲还是拿出了传统的技法,画了很多模仿“四王”的山水画。似乎只有在这里传统技法找到了发挥和用武之地。
这里撷取潍县几位山水画家,刘嘉颖-郭士纯-丁东斋-丁叔言-徐培基-孙德庭-王效娟的山水,可以窥见百年来“潍县画派”之传承和风格。
刘嘉颖《团扇》——博宝艺术网
穿插得当、笔墨稳健、赋色清雅、皴擦传统。久仰大名,今日拜见,缅怀先父,实至名归。
郭士纯《秋日山居》
山石树木结构紧凑、布局停当刻画浑厚;秋日山居娴静世界、意境悠远令人遐想。
丁东斋《扇面》——心向清风收集
东斋海屏引思念、手足情谊相惜怜;一代高士留丹青、情寄笔墨高深远。
丁叔言山水——亦文斋收藏
文人雅士,闲情逸致,情关先父,意味绵长。
徐培基《仙山楼阁》-来自网络
画面清丽,勾勒严谨,奇松流水,抱琴归隐。
陈国翰题跋的《深谷叠瀑》
悬崖奇险,流水湍急,点点秋红,老树沧桑。
王效娟《秋江归鸿》-猷虞堂藏
初始效娟大姐清秀山水、遥想共事时光难掩凄恻。
1945年,父亲来到青岛,后来接替陈大羽任崇德中学美术教员。这期间又和在青岛的潍县老乡“同志画社”的老朋友取得联系,经常在一起,那时在青岛的潍县画家有于希宁、赫保真、陈寿荣、陈立先、王向明等人。1949年以后,先后在十一中、十九中等学校任教。1950年7月参加青岛教室研究会美术组,商讨编制中学美术教材。这些美术老师,后来都成为青岛画界的中坚力量,为繁荣青岛的绘画做出了贡献。
1950年暑假青岛市美术教员研究会留念
后排左二赵仲玉、左三张铎,中排左一王维尧、左二郭士奇、左三吴效安、左四孙德庭、左五陳起惠、左六赫保真,前排左一孙德育、左五李丹忱、左六陈寿荣。后来和其中的几位成为画友,经常来往,例如赵仲玉、赫保真、陈寿荣、吴效安、李丹忱等人。铭记为青岛美术教育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前辈们(图片来自藻鉴堂)
四九年之后,他政治热情很高,组织学校的文体活动、军乐队、运动会等,1952年曾担任崇德中学工会主席。曾参加信号山路上的青岛市文联组织的“青岛市水墨彩画研究会”。曾参加过工人文化宫青岛市画展、俞剑华师生美展、陶瓷艺术美展、济南趵突泉国画展等。
四人帮倒台后,潍坊市博物馆派韩金玉先生到青岛家里送邀请函。韩金玉先生和孙德庭早就是熟人,隔了那么些年又和家乡联系上了。所以这次见到韩金正是非常高兴的,好似亲人。这是初次也是最后接受邀请参展。展出《黄山雨后》和《烟雨迷蒙》不久,终因在长期折磨后病倒住院,展毕画作送回青岛,到陈艺圃裱画铺装裱,结果还没装裱完毕就去世。
1962年8月,北京和南京的画家齐聚青岛,老师、同学、同乡欢聚于信号山下孙德庭的“二松堂”,俞剑华、郭味蕖、于希宁、徐培基,欢聚一堂。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可以说是二松堂最为高兴的一天,笼罩在二松堂的郁闷气氛为之一变。那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也仅仅就是炒辣椒、土豆之类的蔬菜,小米稀饭加馒头。席间由我备笔、研磨、铺纸,俞剑华这位美术理论家,当场以左手书写以“德庭”二字为楹联打头字:“德以有容大,庭为无争安”,酣畅淋漓,挥毫撰写这十个大字是近40公分见方的斜方大字,成了珍贵的纪念,可惜文革被烧毁,后于1972年请著名书法家高小岩先生补写。
俞剑华1962年原作,1972年高小岩先生补写
饭后父亲组织去中山路天真照相馆照相,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纪念照片。黑白底板保存在我家,后来山东艺术学院徐培基之子徐金堤来信要这张照片,我寄给他才传播开来,成为画家们回顾往事的重要证据,很多画家的史料,都提及这次欢聚照相之事。
1962年8月25日师生同乡青岛留念
参加合影的有中央美术学院花鸟画系主任郭味蕖(前左一),美术理论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俞剑华(前中),山东艺术学院教授于希宁(后左一),青岛气象台台长赵子明(后左三),潍坊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徐培基(前左二),中学美术教师孙德庭(前右二)、赫保真(前左三)、吴伯涛(后左二)、陈立先(前右一)、刘宗枚(后右二)、王效娟(后右三)、王向明(后右一),南京艺术学院教授陈大羽(前右三)等。那天小雨过后空气新鲜,画家们沿着迎宾馆下的龙江路,走过两棵松树下,这两棵松树就是父亲画室“二松堂”名字的来源。那时没有交通车,画家们说说笑笑走到中山路,万年青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纪念照片。
季羡林曾说过,他喜欢的人是:质朴、平易、硬骨头、软心肠、讲真话、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议论。其实,这些都是旧时代知识分子基本具备的特点。
纵观父亲一生,他性格和蔼且耿直,稚拙不圆滑,口直为祸,不见风使舵,不拍马屁,善良软弱,他的座右铭:德以有容大、庭为无争安。静坐常思已过,闲谈莫论人非。他一生压抑比自由多、快乐比憋屈少,是被折磨蹂躏,含垢忍辱逆来顺受,沉默地忍受。尽管传统笔墨在身,总是无处表达,生不逢时,过早离世,这一切,是命中注定还是客观形势所致?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惊涛骇浪的文革稍微平静之时,母亲常和我说起,我们家这些年颠簸穷困的生活,冥冥之中似乎早就有安排,是命中注定的啊。母亲告诉我,父亲在上海求学期间的1935年,曾经和于希宁在打浦桥附近,找算卦的人算过一次卦。后半生的生活真实,与卦书上说的竟完全吻合,卦文说准了他们后半生的实际。父亲的卦是:最后居无定处、漂泊四蓬;而于希宁是金榜题名、飞黄腾达。母亲是位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相信的是做好事上天堂,默默无闻在背后支撑起家庭,母亲文静慈爱,对生活从来没有抱怨,和我说这事的时候,语气毫无对过往苦难的不平,很平常讲了这个故事。
一个是“飞黄腾达”,一是“飘泊无定”。这卦还真是非常准确地预测到他们二人今后的生活历程。
一位在黑暗过去春天即将来临的前夜骤然而逝,默默无名,毫不闻达;
一位在改革开放之后三十几年,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攀登上艺术高峰成为国画大师。
我一向不相信算卦。而母亲对我讲的这个事实,虽然的确是准确应验的事实,后半生的遭遇事实和卦文竟然如此吻合,可我还是不相信算卦能预测人生。
不管往事如烟不如烟,这些都是已飘散的往事,但飘散了的往事,也并不能就此而飘散,父亲,永远的怀念,永志不忘。
201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