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情深

文 / 史晨

12/21/2019 10:39:37 PM

童年的苦难影响了我的一生。大文豪季羡林在自传里写到他的童年,他也是七岁左右离开母亲,他说心里是什么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我是深有体会的,而且比他还深刻。他是从穷乡僻壤临清官庄,来到山东省的省会济南,是为光宗耀祖而去受教育,不单享受着大城市生活,还有自己的零花钱,还可随心所欲地买五香花生米吃。可我在同样的年龄却走了相反的路,我从被誉为“东方瑞士”的海滨城市,来到掖县乡下陪伴爷爷奶奶,早早参加了农村的单干劳动,从事与我年龄不相符的推磨压碾拉锄钩子的农活,吃高粱面让我便秘脱肛,缺少母爱和伙伴让我孤独自卑,我的童年远远不及季羡林。
农村物质的贫穷我可以和爷爷一道忍受,但精神的苦闷与痛苦却无人和我分担,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硬是离开了母亲,每当我诉说怨言时,奶奶总要咒骂母亲心狠,怪她把我丢在乡下不管,我自然也不会理解是在替父母行孝。
在苦不堪言的乡间生活中,我曾一度怀疑过妈妈不是自己的生母,外祖母指天发誓说这是胡猜瞎想,但我总认为小小年纪被撇在老家受罪不合情理。我经常独自沉默不语,经常暗自流泪伤神,也不知跟谁学了首孤儿歌曲:“小白菜啊,渐渐黄啊,三岁两岁,没有了娘啊……”,放牛、拾草时唱,推磨、压碾时也唱,用悲凄哀怨的歌声来诉说自己的不幸,这种情绪一直影响我到成年,性格内向,时不时心情沉抑,郁郁寡欢。
在故乡六七年岁月里,我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心地善良,为人慷慨大方,不计个人得失,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占别人的一点便宜。爷爷时刻教导着我要忠厚传家,“忠孝节仁,礼义廉耻”的教育内容贯穿始终,难怪村里老少爷们都对他高看一眼,邻里小事有求必应,红白大事必他到场。他捐钱修桥补路,调解邻里纠纷,虽然富农成分不好,可老少爷们口碑不错。爷爷十六虚岁“闯崴子”,到海参崴学徒打工,城市生活了大半生是很文明很有教养的,他不但不骂人,也教育我不许骂人,这在愚昧荒蛮的农村实在不容易。 中国的特色是城乡都会国骂,好多人讲话得先骂人,好比前奏曲,不骂人不能开口讲话。在这种大环境污染下,我难免不跟着学几句,有一次跟别人吵架,同学史鼎彝告状说我骂人,爷爷反驳说“我孙子从来不会骂人”,我也违心地否认,于是伤害到爷爷的诚信。我过后深深自责,这次说谎是记忆中的第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我暗暗发誓决不再骂人,从此口中再未吐过骂人的赃话。我从小就有自己的座右铭——言必信,行必果。
我爷爷虽然看起来和善,其实脾气很暴躁,无名火上来就忘掉他比我大55岁,中间整差两代人,他那些严厉的训斥,吹毛求疵的要求,难以遵循的规矩,经常让幼年的我委屈伤心,使我怨屈恼怒,不过奇怪的是我从不憎恨,反而对他倾注了崇高的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同化了我,让我也留下一个永远不会令人满意的脾气,对妻子过于苛刻,对子女过于严厉。然而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心口如一,助人为乐的美德也让我终身受益。
农村一年365天枯燥乏味的生活,只有和爷爷进城赶集才有点新奇感。掖县城也是五天一集,但庙会间隔时间长,当然规模也大得多,大街小巷全挤满买东卖西的人群,印象最多还是吃的喝的,一天都逛不完。那时还没有电影院,拉洋片是最吸引孩子们的一景,大声吆喝“往里面瞧来,往里面看,谁要不看谁就是个王八蛋”,花钱对准目镜往里看,就像现在的幻灯片一样,十分简单,但很新鲜。我小时侯的确离不开爷爷,朝夕为伴,总是一起出一起归,在城里下馆子最喜欢吃“杂烩”,大包小包买足日常生活用品,然后再到澡堂大池子泡个热水澡,经常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中。现在想起那澡堂雾雾腾腾,那浸泡着乡下人搓下的污垢和粪便的大池子,那混浊成汤还不时喝上一口的泡沫池水,是多么可怖和恶心的场所,可当年却是我们祖孙俩洗涤休憩的最好去处,要知道一般农民成年轮辈子是洗不上一次的啊。爷爷偶尔独自进城迟迟不归,傍晚我都在村头土墩默默等候,等啊,等啊,手拿爷爷从俄罗斯带回的小而简易望远镜,开始还能望到县城北城楼,随光线渐渐变暗,睁大眼睛也看不清路了,无奈回到家门口,独自坐在大门洞高大的门槛上继续等待,这无数次焦急的守候,真实反映了我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的眷恋之情。
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多少个冬夜都在批斗地富反坏,多少次爷爷都因自尊心受辱而长吁短叹,违心地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几次想走不归路,是看到我天真幼稚才不忍离开,才一次次咬牙挺了过来,祖孙情深才延续了他的生命。随年龄的增长,我看问题的视角也增宽,后来曾劝导过爷爷,比起他那些堂兄堂弟,那些口挪肚省的地主来说,自己起码在城市享受过了。可他们呢?没吃好穿好,没喝好玩好,勤俭持家大半辈子,攥钱买了地盖了屋,结果全被别人分了去,“抓一筐蚂蚱全飞了”,那才叫冤枉呐!
上大学后每年只有寒暑假与爷爷见面,我的思念就更多了,特别担心76岁的老人独自一人生活艰难。我还曾萌生过娶农村媳妇伺候爷爷的想法,甚至人选都已物色好,就是生产队长的小女儿,她身强力壮又年轻漂亮,因为爷爷和她父亲关系很好。幸亏爷爷后来被父亲接到青岛,不然我也会欠下一笔孽债。
1981年农历腊月初一,93岁的爷爷去世,我悲痛万分,因为我们的祖孙关系超出一般血缘亲情,从我记事起在一块生活了30余年啊!况且头一天下午,我要赶班船去黄岛油港上夜班,未答应与他象棋对弈的要求,本应承下班回家再下这盘棋,不料他在睡梦中西去,这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抚摸着爷爷的脸,紧攥着爷爷的手,感到有许许多多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我最了解爷爷的心愿:他最满意最自豪的是儿孙绕膝,家族兴旺,四世同堂。他仅存的一块白金怀表,本打算父传子,子传孙地继承下去,不料父亲却捎去香港准备卖掉,为此他大动肝火,气得几天不与父亲讲话。他最大的心思还是惦记着老家的房子,那仅存的五间旧瓦屋,整日让他牵肠挂肚。 房子,昼思夜想,总想再回老家看看祖宗留下的故居。爷爷被火化前我在他手中放了两样东西,一张我奶奶的旧照片,一纸带他骨灰回老宅的许诺。 1989年老家房子被卖掉,我趁代父回乡签约的机会,将爷爷的部分骨灰带回,撒在祖宅的房前屋后,撒在掖县西郎子埠村的乡间小路,了却爷爷思乡的那份心愿,让他陪伴老房子永远在地下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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