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和我姥娘

文 / 史晨

12/23/2019 12:19:33 PM

奶奶患有精神病,那是住哈尔滨时有强人入室抢劫,爷爷和父亲那夜均不在家,连惊带吓让奶奶精神失常了。她白天看不出与正常人有什么两样,只是沉默寡言不跟别人打交道而已,然而夜间就犯病,自己在屋里舞刀弄杖,口内念念有词。小时候我和爷爷住北屋的西间,奶奶住里面的西套间,天长日久夜里从不清静。
奶奶名叫顾鸿英,娘家掖县庄头村,和我姥爷顾鸿谋还是同村同辈的远亲呢。她眼大个高,细皮嫩肉,三寸金莲,走路不稳,衣裤总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像个大家闺秀。奶奶从大城市哈尔滨回到农村,生活档次仍比一般人高,炕头总摆着蝶霜牌雪花膏,美人牌梳头油,这在五十年代属于奢侈品,都是爷爷遵命买来的。她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初一、十五都要吃斋念佛,烧香烧纸。
我回老家时年龄很小,好奇、贪玩、嘴馋是孩子的共性,常趁奶奶上茅房时偷偷摸摸去她的房间,一是好奇,看她密封的西套间里都有什么,二是偷食,爷爷经常给她买回糕点糖果之类。我最感兴趣的是奶奶的饼干桶,偷几块饼干解馋是常有的事。为了不让奶奶发现,必须速战速决,然而眼睛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黑暗,于是拿出来到东套间屋里享用。这是些什么样的食品啊?饼干不但变味而且都已生虫,带着丝丝缕缕的虫屎,可我照常急不可待地吃掉,至今仍记得那种特殊的霉味。冰糖一般不会坏,可糖块就不知放了多久,有的早已溶化,糖纸都剥不下来,可填到口中总归是甜的。
糖对农村孩子来说是个稀罕物,现在送给乞丐人家都不要,然而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农村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的孩子们打死都不会相信。那个年代中国不会有糖尿病,有的只是贫穷和落后,疾病和死亡。
爷爷对奶奶很好,言听计从,可奶奶对爷爷并不好,非咒即骂。然而奶奶作者的祖母对我可是疼爱有加,按时洗衣做饭,唯恐饿着我伤着我,她经常怪我父母,不该让七八岁的孩子到农村吃苦遭罪。我俩想法一样,所以她即便精神病发作我也并不害怕,这恐怕就是血缘关系。她虽患病,可却知道细心呵护我,每当爷爷赶集很晚没回家时,她都主动陪在我身边,虽然面对面常常不说一句话。
奶奶1960年去世,早早离开这个多苦多难的世间,到她的西天极乐世界去了,棺材是老家旧木匾打成的。后来农村学大寨平整土地,我们老家无人,结果她连墓地也没留下。
掖县称姥姥为姥娘,我小时候只有到姥娘家身心才感觉温暖放松,虽然两个村庄仅隔二三里路,可路旁还有很气派的石人石马石牌坊,经常穿过很大一片高粱地,就像莫言笔下的红高粱,小道穿行其间,又恐怖又神秘。姥娘善良和气,平淡不争,天天盼我到她家,将好吃的东西留给我,那个年代好吃的无非是别人送的水果、点心、面食……记得一次将葡萄留成葡萄干,原来一大把,最后仅剩了七八粒。能陪姥娘作伴住上一夜,是老人家求之不得的心愿,她寂寞无助,没人畅谈,十分可怜。每次分手走到胡同口,回头看着她那期盼留恋的目光,我都难受得眼发湿,热泪欲滴。回想可怜的姥娘,在青岛生活了大半辈子,晚年却孤零零一人呆在没有亲人的农村,还是借住在邻居吴宝三的屋檐下,无依无靠的心境可想而知。
姥娘腿好的时候,我曾用独轮木车推她去舅老爷家做客,虽然一人坐着偏沉,虽然我尚年幼,可仍有本事推她二三里路进城。她高兴地指指点点,村头的大树和水井曾是她家的,井旁不远的房子就是我奶奶的娘家。她总提醒我不要学仰头老婆低头汉,男子汉一生应当昂首挺胸,应当阔步向前。可姥娘腿残以后出不了院门,蜷缩在半间屋里,再也没机会坐我的独轮车进城了。
姥娘王沛琳的一生是场悲剧,尤其回掖县后的后半生更凄凉。说来真巧,她和两个女儿的命运都一样,都是给丈夫做添房,而且前房均无子女,我姥娘是这样,我大姨是这样,我母亲也是这样。我姥爷生前在青岛电报局工作,两人相差一旬,都属猪。本来姥娘一儿两女应该美满,又不是两房子女容易闹矛盾,可不知为何偏偏跟儿媳不和,一直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经年累月,姥娘与自己儿孙必然生分,况且也使大表兄母子心存芥蒂造成不睦。1951年我和母亲回老家时,母亲和姥娘轻率地做出了决定,一起返回故乡庄头村,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当时父亲曾经反对,一个孤老太太在农村独立生活谈何容易,何况没有自己的房产。虽然城里三舅姥爷和五舅姥爷能作者的外祖母够经常前来探望,可“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此话一点不假,过日子不光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时时处处都需要帮助,虽然在部队的长孙经常寄钱奉养,可两个弟弟不可能经常守候左右。姥娘股骨颈骨折后没有正确治疗,结果造成下肢残废,她天天拖着个方凳挪步,回想起来太凄惨了。每当看她挪着木凳去上茅房,或蹲蹲起起烧火做饭的样子,我心中酸楚得没法形容,自己年幼虽然尽力去帮她,时不时去陪伴她,可又不能不在我们村子上学,只能暗暗许愿:待我长大能挣钱后,一定接姥娘同住,让她过过幸福生活。然而这儿时的计划已成终生泡影,因为我还未大学毕业时,我那苦命的姥娘就驾鹤西去了。
姥娘晚年失去独立生活能力,无奈回到青岛舅舅家。1968年夏,在黄岛路阴暗潮冷的床上,我躺在已经死去的姥娘身旁,身靠身,脸对脸,就像幼年在掖县依偎她做伴一样,熬过漫漫长夜,一直等到天亮去火化厂送葬。与死人共眠,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她是从小亲我痛我的亲人。回头想来想去,当初姥娘不跟儿子生活是酿成悲惨后果的主要原因,既然有自己血缘的子孙后代,既然自己没有经济能力,就不要轻易离开他们。长久一起,血浓于水,长久分离,血会凝固,天有不测风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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