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23/2019 12:20:26 PM
大楼是德国人建造的,住进一些德国银行的职员,白天他们跟各种货币打交道,晚上就回到这里睡觉。后来日本人又看上青岛,他们把德国人打跑,一个什么株式会社住进去,往日本倒腾山东特产。后来,中国人把日本人打跑,国民党一些官员住进去,没几年共产党又把国民党打跑,军管会的首长在门口端详半天说,当宿舍吧,总不能叫入城干部们住到栈桥上吧。这楼离栈桥很近,德国建筑师的目光比中国风水先生的罗盘还刁钻,总是把楼盖在风水宝地上。
于是,入城干部就搬进住了,对外称市委宿舍,经过几年调整,不断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到了“文革”时候,大楼里已经没有市委干部了,住了些各部局下属的一般干部,楼下地下室里甚至还搬进一家工人,夫妇都是织布厂的,男的干保全,女的干挡车,一个儿子处在学龄前阶段,但是从来不上幼儿园,被爹妈锁在屋里。此时,楼上的人家还是对外宣称,他们住的是市委宿舍。
楼外有一片空地,篮球场大小,长着杂草,春天的时候会开出几簇野花,有蝴蝶在花间翩翩,夏天有蜻蜓,在草尖上盘旋,到了秋天,便就有了蛐蛐的聒噪。这里成了纺织工人儿子玩耍的地方,直到爹妈喊他,罗杰吃饭啦。孩子就跑出草丛,手里不是捏着蚂蚱就是一束酸枣,学龄前的罗杰很文静,文静得几乎不像个男孩子。
星期天罗杰不到草丛里玩耍,因为楼上的孩子在那里,他们星期天不上学,也不上幼儿园,那片草丛成了他们的乐园。爸爸妈妈嘱咐过,别去招惹楼上的孩子,人家都是干部子女,咱家是工人,懂吗?罗杰就点点头。可是后来,罗杰忍不住还是去了草丛,是个星期天的中午,楼上孩子们都回家吃饭了,罗杰悄悄潜入草丛里,捉到两只颜色不同的螳螂。回头要走,被楼上的两个孩子堵住了,他们都比罗杰大,其中一个伸出手来,要罗杰手里的螳螂,罗杰不给,那孩子一把打掉罗杰的螳螂,并且用脚碾死。另外一个孩子趁机踢了罗杰一脚,罗杰摔倒在螳螂的尸体旁哭起来,两个孩子扬长而去。听到哭声,妈妈把罗杰领回家,掸干净衣服上的泥土,再次嘱咐他,一定要躲着楼上的孩子,人家是干部子女,懂吗?罗杰再次点头,可他还是忍耐不住,因为到了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楼上的孩子们天天都在那里,凭什么他们可以去玩而我不能去。
于是,罗杰就执拗地到那片草丛里去,去一次就被关小军打一次,关小军就是踩死罗杰螳螂的那个孩子。有一次,关小军打破了罗杰的鼻子,罗杰流着鼻血哭着回到家里,妈妈搂着他哄了半天。等到罗杰睡了之后,织布厂的保全工和挡车工就坐下来商量办法,为罗杰挨揍的事他们夫妇到楼上去过,人家家长哼哼哈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纺织工人就败下楼去。罗杰的爸爸在地下室走廊上曾经听到关小军骂罗杰,碰见一次打你一次,早晚打得你们搬家。
这天晚上,住在地下室的纺织工人终于痛下决心,想出了一个无奈的办法,保全工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挡车工说,是疖子就要淌脓。
几天后的黄昏,织布工人两口在家做饭,罗杰又哭着回来了,说关小军抢了他捉到的一只蛐蛐,并且还扇了他一耳光。平素日,妈妈会扔下锅铲,把罗杰抱进怀里为他擦泪。可今天妈妈却无动于衷,一脸的冷漠让罗杰感到意外。发愣的空档,爸爸走过来,冷冷地一笑,随后,重重地把一个耳光打在罗杰脸上,张口骂道,滚出去,从今往后,谁打你你去找谁算账,再哭着回来我就揍你。骂完,罗杰的爸爸拉开门,一脚将罗杰踢出门外,随即又把门重重关上。罗杰当即陷入了浓浓的黑暗之中,这扇温暖的门不再向他敞开,妈妈也不会再把他楼进怀里,爸爸说了,谁打的他,找谁去算账,可我打不过关小军呀。
罗杰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这些毛糙糙的木头是冬天生火的柴禾,这个光溜溜的木架是放脸盆的,还有一只麻袋,里面装的是煤块,到了过年才能烧,这是什么……?其实罗杰知道,那是压在煤池上的半截砖头,罗杰的手摸到砖头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慢慢地,他把砖头拿起来,提在手上沉甸甸的,然后一步步走出去。关小军在楼梯口和几个孩子斗蛐蛐,地上摆着几只瓶罐,罗杰骂了一句,关小军回头一看,脸上先是不屑的神情,看到罗杰手里的砖头以后,他的神色恐怖起来,就在不屑与恐怖交替之际,罗杰的砖头砸向了关小军的门面。
一声哀叫之后,关小军倒在楼梯上,又被罗杰上前踹了两脚,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关小军满脸是血,趴在楼梯上哀求说,别打了罗杰,我再也不敢啦,你饶了我吧。罗杰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把砖头扔在楼梯上,回头把那些瓶瓶罐罐踢飞,踉踉跄跄回到地下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脚来,一边踢门一边喊,开门,我饿了。
干部子女被野蛮的孩子殴打了,这事儿非同小可,关小军的父母第一次来到地下室门口,但是,这回轮到纺织工人打哈哈了,保全工和挡车工合作的天衣无缝,一口咬定,我们家罗杰根本打不过你们家关小军,谁见过耗子吃猫来着。
半截砖头奠定了罗杰在市委宿舍孩子中的地位,这地位使纺织工人很不适应,他们明明让罗杰拿着瓶子去打酱油,可是不一会儿,关小军却把酱油送到家里,夫妇一看,罗杰正擎着扫帚在草丛里扑蜻蜓。每天上学,出了门洞罗杰就把自己的书包让关小军背着。这种局面持续了好些年头,直到20年后,关小军才东山再起,是靠财力,而不是武力。
罗杰长大以后,没有继承爹妈的衣钵,到机械厂当了工人,赶上分房的末班车,房子很小,却能见着太阳,就让爹妈去住了,自己和媳妇仍旧住在地下室里。而关小军也没走,市里给老干部盖了新房子,关小军让爹妈去住,自己还住老房子,他说,老房子养人。俩人经常在门洞里见面,谁也不提当年的事儿,关小军总是问罗杰,有没有事?有事就说啊。语气挺微妙的,可罗杰也总是笑笑摇头。
这天真有事了,因为罗杰下岗了,而门前那片草丛被街道征用了,要盖几爿快餐店,罗杰就在门洞里等关小军。关小军下了车,回头对司机说,明早八点半来接我。说着,看见罗杰坐在那里,问他,有事?罗杰就说了想租一爿快餐店。关小军听明白了,当即摸出手机摁了几个号码,就把一爿快餐店弄到了罗杰的名下。罗杰和妻子买了茅台酒和三五烟,上楼去感谢关小军,关小军说我操,你们别来寒碜我。说着打开一个柜子,里面全是洋烟洋酒,让罗杰感到非常汗颜。
快餐店开起来以后,罗杰的日子很平稳,而关小军却忙得很,自己开着一辆奥迪东奔西跑,晚上把车停到快餐店后面,罗杰空闲的时候,就把奥迪擦得贼亮贼亮。有一天早上,关小军打开车门又回过头来,盯着罗杰看了一会儿问他,你打我那一砖头有三十年了吧?罗杰的脸上有了赧色,笑着不知如何作答。
啤酒节过了之后,罗杰听说搞房地产的出事了,这才想起好长时间没见着关小军了,刚把快餐店门板卸下来,一辆检察院的车停在门口,关小军下了车,手上戴着铐子,是来搜查他家的。见到罗杰,关小军笑笑说,你看,这些年没人砸我砖头,我就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