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茅房

文 / 史晨

12/24/2019 9:24:18 AM

20世纪50年代农村生活是困苦的,我永远忘不了暗红色的高粱面,吃后一定便秘,每次大便都干结得肛门裂开,粪上带血,疼痛难忍,要在茅房蹲半天,我的痔疮和肛裂都是红高粱给我的恩赐。小时候就怕上茅房,因大便哭过多少次,至今还是弓杯蛇影,再也不敢吃暗红色的高粱面。最近读季羡林的《另一种回忆录》,他讲到吃“红的”,对又苦又涩猪肝样的高粱面有过描述,他也和我一样谈“红”色变。
掖县称厕所为“栏”,去大小便叫“上栏”,也有叫上茅房的,还有叫“上痾廊”的。农村的茅房大都露天,由砖石砌成正方形或长方形,深一人左右,修石梯上下,以便清理粪便。我们家茅房有门,蹲在里面春光不露,有的人家没有门,常以大腚片示人,大小便时为了警示,农民习惯将腰带搭在墙上,就像电影《老井》那样。茅坑除了人粪尿外,还集有日常垃圾草木灰之类,沤在一起做肥料,平时蝇蛆满坑,肮脏埋汰。有的人家茅房很大,脏水里泡着一捆捆长长的秫秸(高粱杆),是盖房扇屋顶用的,据说不生虫子。养猪的人家猪也圈在里边,人屙了猪吃,猪屙了成肥,一个吐故纳新的生物链,一点也不浪费,至于卫生不卫生?健康不键康?那可是几十年后才想到的事,当年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还想到环保?过去经常听到某人儿子的小鸡鸡被猪咬掉,这在农村好像见多不怪,现在倒成了天方夜谭难以置信的事情了。
当年的农民全靠茅房攥粪种地,出粪是个又脏又累的力气活,除非年轻力壮,一般人绝对干不了。爷爷给我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有个婶子是寡妇,邻居有个汉子常年给人打工,除了一身力气外家贫如洗。农村过了二月二就准备送粪春耕了,婶子让邻居给她的茅房“撩粪”,说好烙油饼做报酬。汉子满口答应,虽然将沤了一年的粪便从一人多深的茅房里撩上来很累,可农村一年中也难得吃上葱油饼的。他在星光月光下干起活来,粪水尿水不但又脏又臭,溅得满脸满身,关键是又稀又沉,撩到上面十分费力劳累。待到出粪完毕,已近半夜时分,冬末春初虽然还很寒冷,可他却大汗淋漓腰酸胳膊痛。穿好衣服到婶子家去吃饭,不料人家早已关门睡觉,敲敲门寡妇也不吱声。汉子这个气呀!你说话捞蛋,我也不能白干!于是抗铁锨回到茅房,怒冲冲地将粪便全部铲回原地儿去了,虽然向下除粪容易向上撩粪难,可总要费把子力气。汉子怀着一肚子怒气回到自己家中,打开铺盖卷准备睡觉,愣大惊滚出两张大油饼来,棉被保温还未冷却。这下可麻烦了,咋办?他三口两口地逮着油饼,却忘了饥困,身子像完全散了架子一样。没有办法,两张油饼下肚,哈了几口凉水,汉子又无奈地下到茅坑里,待到粪便全部撩上来时,东方已经染红了朝霞。
农村当年的贫穷,从茅房可见一斑。譬如大便,那时哪有手纸?找片普通纸张都很困难,农民大部分用土块擦屁股,或用石头瓦片,或用苞米棒子。有人大便后在墙角蹭蹭了事,农村茅房墙边的统一高度都是粪渍斑斑,这也是落后贫困的乡间一景。爷爷的方法是用高梁秸,一节一尺长左右,一劈为二,用它刮拭是需要技巧的,不然会割破了皮肤,我没有这种技巧,所以享受用纸擦屁股的特权。我每次用的纸张小的可怜,那时报刊杂志统统没有,都是旧书籍,旧账本,可书籍要阅读舍不得用,所以十分矛盾。有时甚至偷用奶奶礼佛的黄表纸,当然是对神灵的不敬,奶奶说会遭报应,所以再也不敢用。一小孩子巴掌大小的纸片,我要分成四份,先裁下四分之一,擦去肛门的粪便扔掉,再将剩余四分之三折叠好,一边擦拭一边继续折叠,连擦三次直到纸片小得不能折叠为止,脏屁股也基本擦净。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养成节俭的好品德,养成科学分配使用资源的好习惯,养成认真仔细一丝不苟的好作风。
我记得老家那时有一本“马太福音”,就是那样被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在茅房里断断续续用光的。我是先读后擦,字还认识不全,书中内容一知半解,现在回想是对耶稣的大不敬,可我却在露天的茅房里早早熟悉了圣经的故事,对“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有过初步的记忆。我虽未皈依基督教,可对上帝并不陌生。
我还记得那时学校的茅房比一般人家的还要深,还要大,墙角长一棵酒盅粗细的小树,是一位老教师大便时用手抓住的把手,然而有个学生恶作剧,每天都用小刀或小锯从树的根部割一点,因为老师讲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果然有一天成功了,老师连人带树全都掉到茅房坑里去。哪个学生受到惩罚我不记得了,只记忆这荒唐可笑的故事。
农民处理大便的方法虽然很原始很不卫生,贫穷使之无可奈何,可土块谷秸回归了大自然。不过谁也不会再去体验这种“低碳”生活,更不愿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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