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帆
12/26/2019 11:28:01 PM
梁冠军和马胜利结怨于20世纪最后一个春天,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疏懒地照在机修车间的窗台上。
马胜利眼睛里有一百个问号,他说,有事?是去看甲A联赛吧?我知道,今天是海牛的主场。
梁冠军摇头否认,马胜利想起什么,拍着自己额头说,我知道了,你是去演堂会,到酒店给人家吹你那支黄喇叭,对吧?
梁冠军还是摇头否认,但马胜利却一口咬定说,这个理由不充分,冠军,你那只黄喇叭光去伺候有钱的人,从来不为工农兵服务,五一节、国庆节,厂里演出你从来不参加,光知道赶场子挣小费,我不赞同没有原则的事,所以你不能去,干活吧。
梁冠军嘴角一抖,拧出一丝恶毒的微笑,目光像蛇信子似的闪了两下,什么也没说,摘了手套扔到马胜利脚下,然后扬长而去,马胜利跳脚喊,你等着,我扣你奖金。马胜利是车间主任,被人顶撞了很不是个滋味。
后来,马胜利果真扣了梁冠军的奖金,不多,五十块钱,能买一件冒牌的梦特娇T恤。到车间拿奖金的时候,班长刘德华说,马主任,不该扣人家冠军的钱,他那天是到医院给奶奶陪床。
马胜利的眼一下就直了,他知道梁冠军从小没有爹妈,是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不,还有个叔叔,歌舞团吹喇叭的,梁冠军跟叔叔学的吹喇叭。奶奶的,马胜利说,那,他怎么不说一声啊。刘德华说,咱车间不是有个规矩吗,谁家老人病了,车间领导都要去看望吗,冠军他是怕麻烦你们。马胜利叠声道,我操我操,这事弄的。
马胜利心里有些愧疚,想找机会表示歉意。一天下班,看见梁冠军衣冠楚楚,提着一只黑匣子,知道他又要去酒店堂会了,便搭讪道,冠军,你那只黄喇叭别光去伺候资产阶级,哪天有空,给咱工人阶级也来一段,我最喜欢听打虎上山。
梁冠军冷着脸一笑说,马主任,这个叫萨克管,不叫黄喇叭,你说的那个黄喇叭是农村出殡用的,千万分清楚,别叫人笑话。说完转身走了,留给马胜利一个潇洒的背影,让马胜利在暮色里支吾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马胜利走进厂门,张王李赵打了几个招呼,身后忽然就响起喇叭声,是电影《地道战》里的曲子,大约叫鬼子进村。马胜利知道,梁冠军想作践车间主任,不能跟他计较,也不能回头,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那曲子挠得人心发慌,慌乱之中,马胜利就把步子走顺了拐,立刻引来一片哄笑,那笑声越发叫人心里没底。马胜利的军事素养很稀松,颠了两步,走起来还是顺拐,于是腿就有些软了,汗也流下来,只好停下步子,弯腰把鞋带紧了紧。梁冠军没有穷追不舍,吹着喇叭进了车间。
那天,厂里有三个人笑叉了气,全厂到处飘荡着鬼子进村的曲调,马胜利恨的牙帮骨发痒,痒也没有办法。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马胜利一般都要在办公室的长条凳上迷糊一会,才要打盹,喇叭又响了,这回不是鬼子进村,叫不上名字,却叫人产生联想,像小寡妇上坟,像小哑巴哭娘,滋滋啦啦,悲悲切切,无边的悲哀像乌云一样压在马胜利的心上,睡个屁。起身一看,梁冠军像只嚎春的老猫一样蹲在窗台上。
夏天过去了,马胜利的午睡在各种各样的曲调中化为乌有。秋风一起,厂里又要准备国庆节的演出,在厂务会上,党委书记说,马胜利呀马胜利,你们车间那个冠军会吹萨克斯,你为什么就不让人家上台,嗯?是不是嫉贤妒能?是不是压制人家?告诉你,今年演出一定要让他上台。
马胜利心里十分委屈,谁压制谁呀,他梁冠军一直压制我的午睡。散了会,马胜利去找梁冠军,很诚恳的样子说,冠军啊,厂里要汇演了,帮个忙,上台去比划比划吧,得了奖,车间再追加一份,好不好?
梁冠军说,好啊,怎么不好,不过有个条件。马胜利眼一亮,你说,无论什么条件车间都答应你。梁冠军说,跟车间没关系,跟你有点关系。马胜利有些警惕了,迟疑道,那,你也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梁冠军说,事儿很简单,演出那天,你得给我提着盒子,就是装萨克管的盒子,现在我到酒店去演出,都是我的学生给我提盒子,腕嘛,基本都这样。
马胜利仰天叹了一声说,行啊,我答应你,给你当一天仆人。
结果,演出那天梁冠军走了,被市总工会借了去下乡演出,马胜利在心里庆幸的不行了。后来,20世纪结束了,时光稍一荏苒,又到了国庆前夕,这次,梁冠军没说让马胜利给提着盒子,很自觉地到礼堂去排练。工会主席对马胜利说,你们梁冠军一参加,一等奖肯定是你们的了。马胜利心里喜滋滋的,心想,演出完了,我请他吃顿饭,要不就到他演堂会的酒店,等他吹完一曲,上去给他献一支花,腕嘛,都需要捧场的。
结果,演出前两天,梁冠军的奶奶去世了,连马胜利也没看到演出,他一直陪着梁冠军,小伙子让悲痛折磨的崩溃了。等到梁冠军平静下来,2001年春节又到了,有消息说,厂里要跟人家合资,50岁以上的工人要退养。传说了好长时间也没动静,过了春节,又过了五一,厂里的人把这事渐渐淡忘了。
在这一年里,马胜利已经习惯了梁冠军的萨克管,车间办公室和梁冠军的休息室窗对着窗,中间隔一条走廊,马胜利躺在长凳上,想睡了就迷糊一会儿,不想睡的时候就侧耳听,有时也爬到窗台上听,听完了,两个人就隔着走廊说话。
马胜利说,这个萨克斯真怪,能悲能喜,悲的时候能叫人掉泪,喜的时候又让人合不上嘴,冠军,教教我儿子吧。梁冠军说,不成,你儿子光用萨克管去挑逗女孩子。马胜利又说,要不你教我吧,我这人很机灵。梁冠军又说,也不成,教会了你,谁给我提盒子呀。
说话间又快到国庆节了,这天中午,马胜利躺在长凳上,听着那曲子凄切委婉,不由得动了恻隐,爬起来到窗前问道,冠军,想奶奶了是不?话一出口,自己的眼圈先红了。梁冠军泪流满面,放下萨克管,低低叹一声说,一年了,时间真快啊。马胜利说,是啊,过了国庆节我就要退养啦,这是最后一次参加厂里的汇演了。梁冠军说,你放心,我一定拿一等奖。马胜利摇摇头说,我不是很稀罕得奖,我是喜欢那个气氛,工人们忙了一年,唱唱跳跳,心里面快活。
沉吟一会,马胜利说,冠军,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不知你答不答应。梁冠军说,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马胜利说,我希望你每年都参加咱厂的国庆汇演,只要你能上台,我就一定到厂里来看。梁冠军毫不迟疑道,我答应你,你到窗台上坐吧,我给你吹一曲,你不是最喜欢打虎上山吗。
昨天,厂里把汇演的节目单印出来了,梁冠军有三支曲目,到演出那天,欢迎大家到我们厂去观看,吹萨克管的小伙子叫梁冠军,给他提盒子的半老头就是马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