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健
12/29/2019 9:01:37 AM
我小学一到三年级是在青岛定陶路小学读的。
敎我的音乐老师先是一个女的,黑红色的脸,精瘦精瘦的,齐耳短发。时值冬天,上身着半大蓝外套,半敞着怀,蓝衣蓝裤,系一条线围脖,有格子那种色相不明的线围脖,裤脚用五公分宽的黑丝裹腿缠着,穿一双捏鼻子的黑灯芯绒角包子式棉鞋,因为她是那种包小脚包到一半又放开的“解放脚”,所以脚背露出鞋口很高。她是随着男人升迁来青岛的,四十岁不到。
第一课敎《我们一同瞧瞧》:
我们一同瞧瞧,我们一同瞧瞧,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像天上的小鸟。
我们一同瞧瞧,我们一同瞧瞧,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嗡嗡的直响。
她的歌声带浓厚的山东掖县腔。她边唱边表演。我们也跟随她边唱边表演。学生们的歌声由于学她而阴阳怪气。因为我们在只有两层的教学楼北面呜呜哇哇地唱,招来二楼办公室里众老师的注意,甚至有的北窗也打开了。教师们倚窗交头接耳,有的还笑了起来。她反而更来劲了。学生们本来嫌她打扮得土,有点面对乡下人似的不屑,见楼上老师们笑,可能受到暗示,开始疯了似叽哩哇啦乱喊,响遏行云。有的同学这以后好几天都哑了嗓子。不是吴校长出面维持秩序,我们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这位老师姓吕。我们公开喊她“吕老嫲嘛儿”——老太婆的意思。她往后的音乐课显然不能顺利地上了。班主任张老师为此专门让大家举手表决,问需不需要她继续教音乐课,我们班马上全体起立,双手高举,连跳带蹦,异口同声地吼:“不要!”
不久,又调来了一位音乐教师,男的,叫王典。
初见王典老师印象挺好。好像二十多岁。他和我们张老师在学校南门里的一片观音柳前站着说着什么。他们是同乡。观音柳的枝条上长满了白疥虫,挺恶心人的。张老师剥下一个白背红腹的白疥虫放到嘴里嚼了嚼。王典老师声色俱厉,連忙阻止:“吐了!吐了!有毒!”“我看有的鸟吃它,不会有毒。”“那,那,蝎虎子有剧毒,鸡吃它也没有事!但是蝎虎子的尿,尿一滴在水里,人一喝就死!”蝎虎子就是壁虎,传统中著名的“五毒”之一,虽然后来我知道壁虎不是什么毒虫,但对王典老师的印象,因他们观音柳前的这次对话而尤著。时间好像在1957年初春。
当时,我的母亲在贵州路小学任教。我经常在傍晚时去学校迎接她回家。在她的教导处里还有教导员,一位男的叫王永亮,还有一个女的,叫王炳琪,她后来生了两个儿子,都是知名的音乐家。
王永亮是黑胖子,眼睛在宽大的脸盘上显得不算大,高个子,写一手好字。他具体的工作是刻蜡板,印试卷,再就是兼任音乐和体育教师。他的声音浑厚,唱“蓝蓝的天空白云飘”比收音机里播出的还要悦耳。他天天忙,下班的时间很晚,就是个劳动模范胚子,但为人太热情,不会将热情用在刀刃上,所以仅仅只是一个劳模胚子,粗胚子。我母亲必须等他工作结束之后才能回家,所以我要等他们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家似乎在台西一路,毗邻西康路北头,是我们回家必经的地方。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说起才调来的音乐教师王典。王永亮伸出大拇指——当时正经过一个路灯,他伸大拇指的手投在他的脸上,让我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或者这是人说我有鬼眼的原因吧。他说,王典是沈阳鲁迅文艺学院音乐系出身,写过很多歌,广播电台还播出过他创作的歌,具体什么歌他忘了。那时上过艺术大学的人寥若晨星,我听后肃然起敬,甚至从此坚信壁虎有剧毒,直到今天噩梦里还是常常出现摇头摆尾的壁虎。
我上小学转过几次学,一次在“反右”之后,一次在“大跃进”开始。
“大跃进”开始那年,我转到濮县路小学上五年级,我每天吃晚饭要到贵州路小学。王永亮在刚过去一年的“反右”运动中居然能全须全尾、完好无损,所以我得以天天接触到王永亮老师。
那时,小学生们必须要读《中国少年报》,这张报的编辑不知中了什么魔怔,见天连日、连篇累牍地宣传“少年科学家”“少年发明家”,什么什么“家”的张狗丢。这张狗丢天才的发明,竟被很耀眼地印在报纸的当中间:他在一个硕大的萝卜上戳了些洞,洞里放进玉米种、麦子种、高粱种、谷子种……有没有苹果杏子等种子我忘了,总之好多种子都发芽了,欣欣向荣地从萝卜里冒了出来。那时不兴宜“脑残”“傻逼”这等血糊淋剌的词,但我对此也没有同义词可以用。
适逢王永亮备课,欲敎学生们唱《我是小小的科学家》,那歌词开始本来是这样:“我是小小的科学家,我的志气比天大,人家说上天没有路,我就能造一匹上天的马。”
我顺调改成了:“我是小小的癞蛤蟆,我的肚皮比天大,人家说上天没有路,我就吹出一匹上天的马。”
没想到王永亮竟唱顺了嘴,“小小的科学家”不知不觉唱成了“小小的癞蛤蟆”。此时我母亲严厉地喊了声我的乳名,顺手拿起教鞭做出要打我的样子。 王永亮知道自己唱走了嘴,连连掌自己的嘴。
王典老师好像长过肺结核,当时这病有点像今天的初期癌症,大家都有谈虎色变的意思。虽然他的结核钙化了,校长还是让他说话的距离不要离得学生太近,他似乎也很留意。他经常请病假,所以上音乐课的时间不是太多。只记得他给我们上的两堂课,一堂在临暑假前,另一堂课敎的歌名记不得了,词曰:“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萧。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萧中吹出时新调。小宝宝,吁嘀吁嘀学会了,小宝宝,吁嘀吁嘀学会了。”
我素来记性好,所以他敎第一遍之后我就会唱了。他叫我站起来唱一遍,我脱口而出。他很欣赏地看着我,捂着嘴,靠前问我:“以前学过?”随即自言自语:“不可能学过,这歌我也才发现……”
临放暑假前一天的音乐课,教的是《我是一只小渡船》:“我是一只小渡船,天天靠在小河边,小何东岸是工厂,小何西岸是农庄。劳动人民来渡过,我就送他到对岸,小何东岸是工厂,小何西岸是农庄。”
唱几遍之后,我们差不多都学会了。他把一学期音乐成绩的分数单分给了我们。时间还富裕。也许为了加深同学们对这节课歌词的记忆,王典老师忽然提问:“你们如果是小渡船该怎么办?”同学们当然就把《我是一只小渡船》的歌词齐声背了一遍。王典见我不随大家一起背歌词,让我站起来,问我原因。我回答道:“我要是只小渡船,不管是不是劳动人民,我都渡,因为我是一只小渡船。”
王典“嘭”地一声扣死踏风琴盖板,勃然大怒:“日本鬼子、蒋光头你也渡!”
我竟然回答:“我不是船,我是人……”
王典好像头发都竖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成绩单,将上面的平均分数改成了零分。原先的平均分数是一百分。
下课后,我找班主任张老师诉说此事,张老让他和缓怒气,将分数复原,但他坚决不宽恕我。
不久后的暑假,学校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王典是不是栽进去了,我已无心打听,因为开学不几天,我转学到了潍县农村的一所完小。
下面这段时光,我因惧怕回忆而忘记了准确的日子。只记得那年——可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交接,天气尚冷的日子,要一块枪毙很多人。我被叫到青岛西藏路、费县路相交的三角花园接受“教育”,看看反革命分子灭亡前的场面,从而不敢再“乱说乱动”。
枪毙人的車一辆接一辆,插着“亡命牌”的人一个接一个,“亡命牌”是白粉新刷的,有些上面还有插“亡命牌”之人的手印。打着血红“×”子,被枪毙者的罪名几乎就一个,曰“现行反革命分子”。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在死囚两旁一边一个,他们一只手向上掀着赴刑人反缚的手拐肘,一只手向下摁着赴刑人的双肩,一副重任在肩的伟岸神气。
突然,我看见一个“亡命牌”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典”,再仔细一看就是王典老师!他下巴抵在汽车驾驶室的外顶棚上,两只眼睛似乎拼命地看着蓝天。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天旋地转的,尽量不眨眼,我想跟着車走一段,又怕旁边监视我的人就此无中生有……
还没回过神来,我又看见一个“亡命牌”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永亮”——他满脸沾了“亡命牌”上的白粉,一根雪白的绳子勒进了了他的嘴里,嘴角上的鲜血已经干枯。显然缚绑他的时候他挣扎了一番,所以他脸上有“亡命牌”的白粉;他不服枪决,故而喊冤辩屈时被勒住了嘴……他穿着崭新的细花蓝绸子棉袄,那一定是他妻子送他上路而做的棉袄,他妻子很传统,是那种男人们吃饭自己绝不上桌的女人,男人要去了,她会按中国人的老规矩,给他做一身新寿衣寿裤。王典老师呢,一辈子没结婚,所以他临走的衣服是旧的、脏的。
王永亮老师的死,据说是因为造“走资派”的反造过了头……其实,凡是动了“逐鹿”之心,哪怕“鹿”小如鼠,孰对孰错,我是不愿置喙的。
性格惹人讨厌的王典老师之死,据说是因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众老师们为了表现自己的立场正确,纷纷指证他的“恶毒”,况且他是一个单身汉,倒霉也不过就倒一个人的霉,于情于理,他都该在大难临头的生死取舍问题上舍身吧。
王典老师死了多少年之后,有关部门发现他犯罪的时间地点有些矛盾,很虚妄,欲再落实一下,结果给他“恶毒”作证的人,仿佛串了供,个个死死咬定王典的“恶毒”是他们亲耳所闻,千真万确。也许这样他们就没有责任了。不过作证的老师,没听说临死时有疑神疑鬼、害怕天谴的。他们毕竟是唯物主义溉育的教师。
王永亮老师如今子孙满堂,有很多后代遗传了他歌喉优良的基因。今年仲夏,得知音乐诗人李建任“中国好声音”的导师,我竟做了一个梦——王永亮老师的一个孙子被选上了。愿上帝保佑他的子子孙孙!
临末我还得说一句话,据说“吕老嫲嘛儿”没有为王典的“恶毒”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