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下)

文 / 北郭居士

12/30/2019 10:36:40 PM

和胡大爷家一排上的西两间,是我祖父家。祖父生于1879年,名肇篯,字少彭,号闲云。中华文化在人命称呼上有个规矩;名,是本家长辈称呼的。字,是社会上人叫的。号,是书画诗词上落款专用的。我祖父名、字、号俱全,不难猜出是个有文化的人了。祖父是前清秀才,府考选为优贡生,如果不是“戊戌变法”后废除了科举制,祖父的学位还要高。在祖父大排行的兄弟十人中,学问也是属他最高。遵循李家祖训的处世传统,祖父一辈子致力于教书育人。辛亥革命以后一度出任国民政府县督学,先后在济南正谊中学、龙口黄县中学、县立考院小学、后庵小学、惜福镇小学等学校任教师、校长多年。四九年以后,以社会知名人士身份,被推选为县政协委员,直至六三年去世。祖父也是1948年拆房后几经碾转搬进栈房中来的。在这所大杂院中,他老人家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因此受到院中大人小孩的尊重。祖父态度和蔼,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对上门来访求学问的人,他总是耐心细致地向他们解释有关的问题。祖父和大多数前清老秀才一样,除了精通文章诗词以外,对八卦和医道也兼而通之。记得祖父狭窄小屋的炕几上、吊板上、搁棚上摞满了一套套的线装书。祖父一年四季外套一件黑布长袍,戴着一副老花镜,一绺白花花的长胡须飘在胸前。无事便坐在炕几前聚精会神地看书,写字,看到紧要处就在上面圈圈点点,做得一丝不苟……
1960年,我们家在关东长白山逃荒时,那里是高寒山区,地方病特别多,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外地人,经常无缘无故地得些怪病。逃荒日子过的贫穷累巴,根本没钱看病,父亲写信向祖父要了几本医书自己照方抓药。祖父一共给邮了三套骨签布面硬壳包装的宣纸线装书去;一套切脉问诊的单行本,一套六册的中草药药方,一套四册的绘图药材药理简介。这几套书的天头地尾上,密密麻麻注满了祖父小楷批语,字里行间都被圈点过数遍,很是珍贵。“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深揭深挖”阶段时,株连九族、鸡鸭上绳的现实着实令人胆战心惊,为了少留尾巴叫人抓把柄,父亲烧掉了祖父寄去的所有家信,唯独没舍得烧掉这几套医书。后来令人痛惜不已的是,大哥借给了他连襟家的儿子,被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社会混子,拿去以后就永无了踪影……
祖父在亲堂属弟兄们的大排行中位列第二,李氏族人的晚辈们,按其顺序称为二爷爷。嬤嬤范氏,是父亲的继母,过门后没有生育,嬤嬤比爷爷小了十多岁,待爷爷很好,伺候得很周到,祖父的晚年,都是嬤嬤照料的。三年困难时期,儿女们自己顾命不暇,无力赡养老人,祖父母断了生活来源。祖父为了生计,把手头值钱一些的古书,都变卖糊了口。其中一套清朝乾隆版的《康熙字典》,以六十元的价格卖给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在祖父生活最艰难的日子里,县政协把祖父列为重点照顾对象,及时给了许多物质帮助,才度过了那次难关。祖父去世后嬤嬤独自一人生活,口粮由所在大队分给。嬤嬤品行高尚,自强自立,从不依赖和麻烦人,更从来不向任何人要东西。晚年时我们晚辈去看她,她就显得特别高兴,习惯盘腿坐在炕上,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讲述发生在她娘家范家街上、她为闺女时的那几段老掉牙的故事……
1983年,她老人家带着那几段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满腹说不出的故事,永远离开了这个匆匆而过的尘世。

由我祖父家向西,一排房子上还有四间,是成申云家。成家是这个大杂院尽里头的一家,院墙西边,就是崂山里棉花村的栈房。
倚着西院墙,搭建了一溜儿西厢房,其中有两间是我祖父的。成家人多,我祖父一直无偿借给他家住。大院里的晚辈,通称成申云为成大爷。他老家是庙园村人,四九年以前在大集上以做小买卖、给人推脚、看管货物为生活来源,一直在栈房大院内赁房住。四九年后随着社会主义改造步伐的加快,入了社成了石市大队的社员。成家一个儿子,五个闺女,也是大杂院中最穷的一家。成大妈长年有病,四九年以前日子过得就累巴,四九年以后吃饭得多干活的少,日子过得还是累巴。直到成大妈去世的1979年,他家也没有摆脱贫穷的面貌。
成大爷天生一副乐天派心肠,整天乐呵呵地,乌黑精瘦的老脸上布满了皱纹,嘴里几颗黑黄的老牙,印证了他在人生旅途上的坎坷。他老人家好喝两盅,囊中又总是羞涩,只好喝最便宜低档、酒精勾兑的杂抹酒。酒一沾唇,话就多了起来,脸上现着酒精刺激发烧的红光,情绪难抑,唠叨起来没个完。当成大妈和孩子们催促他赶紧吃喝时,他总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老话;“不用忙,忙急什么,千千地明日,万万个后日,早唻!不用忙……不用忙……忙急什么……”
成家大女婿是南乡人,也是好喝酒,每次来赶大集,和老丈人是必喝无疑。每当喝到酒劲上冲、酒精发作的时候,和老丈人那是非要争吵打闹一场无疑。满大院的人们背地后叫成家的大女婿为“赖呆”,只要一到大集天的午后,听到成家房子上的醉汉争吵声,就知道“赖呆”又来了。1975年春上,“赖呆”和人合伙偷生产队的耕牛,犯案后被判两年徒刑。1977年刑满回家后因为丈人家没人去看望他,一连五、六个大集天到丈人家来闹事,一闹起来,丈母娘的心绞病就发作,发作起来就没了气儿。小姨子们气愤地说;“什么光荣事!这是升官发财回来了,还是考上状元了,还得亲戚朋友去迎接,八盘八碗地伺候?不要脸到头了,真是个‘血赖呆’!”
成大妈长年病缠身,瘦得皮包骨头,嗓子眼儿细地最是吃不下粗粮。但命运却又偏偏和她作对;在她为之伤透了心的贫穷一生中,有许多岁月连杨树叶子茅草根都吃不上,又何况细粮了。日子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地瓜饼子管够,所以在她的的惨淡记忆里,总是在饥饿中煎熬。1979年春天,当她去世不久,改革开放给中国的老百姓带来了好日子,庄户人家普遍吃上了细粮。 这时的成家只有一个小女儿还没出阁,闲下来的房子临近大集,成大爷什么也不干了,坐着吃房租。在后来的十多年里,成大爷很是过了些舒心不缺钱花的好日子,而改革伊始逝去的成大妈,也就真是名副其实的苦命人了。
成家上下待我祖父母很好,队里分粮分草都是他家给代劳,当然以后我祖父把两间西厢房给了他家,也是作为回报。1983年我祖母去世后,两间正房一分为二,被成大爷和胡大爷家买了过去。九十年代成大爷去世以后,房子归他儿子所有,租与外来的买卖人住,据说每年的房租有一万多元……

在我祖父和成家的对面,是六间低矮狭窄的小倒屋子,这几间房子的后墙,紧贴在南顺河街的高高土崖子上。街面和这几间房子的后房檐一平,所以这几间房子不但没有后窗,屋里也是长年潮湿。当李家兄弟们析产时,这六间房子分给了老大家,老大在城里蓝家祠堂前有住房,住不着这里,一分就卖给了别人。这几间房子阴暗潮湿不好住,人住久了身上总出毛病,到1953年城北王克刚家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易其主了。
王家也是糕点世家,经营制作各类糕点糖果,他家买下这块房宅,也是看中了这里地近沙河滩大集的优势而来的。王家也是大院中孩子最多的一家,乍搬进来时已经有了四女一男,在这里又添了三子,可谓人丁兴旺。
王家两口子加上公公和几个大女儿们整日忙着做糖果,在集上批发零售。由于经营有方,获利不菲,他家的日子过得不算累巴。1956年公私合营时,他家也被合了进去,王大爷进了县食品厂,做了糖果师傅,每月挣一份固定工资。和别家不同的是;他家合营前出生的孩子,没被合进去吃红粮本,还在城北所在大队分口粮。王大妈性情刚烈,处事泼辣,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打怵,平时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架势。孩子们淘气都是她打,外头街面上有事也是她出头露面顶着,连她公公也甘拜下风。大院四邻和他家发生什么摩擦,都是以忍让为先。受其母亲的熏陶,她的女儿们也个个都是性情刚烈,桀骜不驯。1975年,都已经长大的儿女们为了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方便,全家又搬回了城北老房子去住,这处房子又卖给了河北沿儿的张家。王家是在这处房子上住的时间最长的一家,自打他家搬走以后,房宅的主人又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

王家东侧,是一个由一南一北正、倒屋子组成的两合小院落,此院有两条道进出;一条是走大杂院,另一条是倒屋子东头有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连着南顺河街。此院的倒屋子是李老三分得地,卖与刘家后,房主把属于他家的院落范围内,盖上了三间小正房,并垒上界墙自成独立小院。从他家通往南顺河街高崖上的窄夹道,历来是每逢夏季发大水全院人家向河南高埠上逃生的通道,后来虽然被刘家独有,但每当水漫大院时还是人们逃生的唯一出路。
小院主人刘大叔,公社化后一直在大队任会计,他长年有病,一张紫黑色的脸上总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他的性格内向,很少和大院人接触,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年四季总是如此。
刘大婶是这个家庭中的主妇,无论在队里干活、分粮分草还是在家中操持家务,她忙得不分昼夜,真是一把好手。刘大婶还有一个老大不小的妹子,和这个家庭生活在一起,她一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出阁。文革中“深揭深挖”阶段,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的最紧的时候,有的革命群众揭发她在等着四九年逃往台湾的情人丈夫。为此,驻队工宣队还很是内查外调了一番,最后没有抓住尾巴,只得作罢。七九年,刘大婶的妹子结婚了,跟了一个青岛人,离开了这个家庭。又过了几年,深受疾病折磨的刘大叔也离开了人世。刘大婶的两个女儿也先后出嫁,只剩下刘大婶和小儿子在一起生活,再后来儿子也娶了媳妇。有了孙子以后,刘大婶天天哄着孙子站在大杂院门口看卖鸟卖狗什么的……

十一

大杂院中紧挨着刘家小独院的正房东两间,有一个大院中几户人家公用的茅房。再往东挨着茅房的数间偏厦子,住着的是金家。金老头矮笃笃、胖墩墩的,和金老婆的乌黑精瘦,脖子下面挑着两根大筋形成鲜明对照。
金老头是鲁西高唐人,过去打莲花落讨饭来的即墨城,在即墨城的四集上以讨钱为生,兼有“三只手”的嫌疑。金家两个儿子也都随着老爸矮笃笃、胖墩墩的,从小受家庭的熏陶,据说弟兄俩也都是在大集上顺手牵羊的“高手”。他家的门和窗总是关的严严的,无论春夏秋冬,总是这样。他家的人在屋里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从不高声大气,给大院人留不下什么蛛丝马迹。金家的生活多少年以来一直是靠集吃集,日子过的倒也凑付,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别人家都挨饿,他家也没受着多少“磕打”,一家里有三口胖乎乎的,就是明证。金老爷子有条家传的行规;那就是不吃“窝边草”,从来不动大杂院和周围邻居家的一针一线,所以大杂院中的邻居们的日子倒也过的安心,不怕院中火起。事实虽则如此,但从道德标准上来衡量,邻居们却和金家格格不入,所以鄙夷的脸色和目光无时不刻的映在金家爷们的脸上和身上。一院相居的各家的孩子更是经常受到父母在屋内的再教育;不许到金家屋里去玩耍,不许和他家的孩子玩!不许要他家的任何东西!!长此以往,不断受到再教育的孩子们路过他家门口时,就只有快跑过去的份了。金家的房门在大院寂静无声时,偶尔也会推开一条缝,金大妈两只布满血丝灼灼碜人的眼睛正在快速的扫过院中的一切,一听到某处脚步声起,狭窄的门缝又倏地快速拉上了……
公社化以后,金家两个小学毕业的儿子跟着老爸在生产队挣工分,虽则此时他家的成分是贫农,是农村社会主义阵地的中坚力量,两个儿子根红苗正,是公社这棵常青藤上的花朵,但爷仨劣根不改,照样在集市上做些“三只手”的勾当。有此缺陷,爷们在大杂院中一直没有翻过身,日子过的照样灰溜溜地。
1966年春天,文化大革命的风暴骤起,社会上的各色人等挡不住革命大潮的浪头,纷纷参加了名目繁多的红卫兵战斗队组织。金家的两个儿子正当青年,也不甘落后,积极参加融入了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去。石器大队的革命群众为了积极宣传最高指示,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积极大儿子成了其中的一员。他秉承父亲打莲花落的天赋,对各种乐器是拨弄就通窍,弹奏起来有板有眼,比起专业演员来也毫不逊色!不久,便成了宣传队中的梁柱子。每次演出,他的各种节目最多,而且个个上乘,都是最受群众欢迎的段子。宣传队成立后不但在本大队宣传演出,还到公社礼堂和其他许多大队去宣传演出,金家大儿子的出色演技本领,倾倒了无数爱好文艺的青年男女,很多慕名者趁晚上闲散时,来跟他学习各种乐器的演奏技能。他的人际交往逐渐多了起来。
许多晚上,一帮年轻人坐在河岸的垂杨柳下或吹或唱,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半夜……时日一长,有几个女宣传队员和他几多青年时期特有的情感,超越了革命和音乐本身的含义。此情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也在一天天发展着。与此同时,宣传队里还有几位也是根红苗正、但演技平平的男队员,每天同在一起,受不了这种被女性冷落的严酷现实,嫉恨也在一天天发展着……
机会终于来了!1968年春天,当革委会在大大小小各级政权部门建立起来以后,又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推向了一个高潮——查揪社会上的污泥浊水和打砸抢分子。宣传队里的几位对金某人耿耿于怀的男队员,有的被“三结合”进了大队革委会,有的是革委会成员的儿子。当清理社会渣滓的运动一来,他们就瞄上了大杂院内独门独户、劣迹名声在外的金家爷们,特别是那个春风得意正在交着桃花好运的金大公子。“面上的工作要抓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就是典型。来什么运动,就要抓什么典型;经过所在大队、公社的突击搜集材料和无中生有的罗织罪名,然后上报县革委会,一个“以宣传毛泽东思想为掩护,腐蚀拉拢女青年下水”的黑帮反革命组织被揪了出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的金大公子。陪斗的还有其“社会来历不明、有偷摸行为”的父亲和“小狗崽子”的弟弟。数场声势浩大的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的万人大会、千人大会的声讨批判和游街示众下来后,这个被团弄得面团一般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县级专政机关从重、从快判处十二年徒刑,发往山东省立第一监狱劳动改造去了。
大杂院里剩下的金家三口,日子也是过得胆颤心惊,队里开的大会小会,都有梳着他们“皮子”的份儿,就是三岁没长齐牙的孩子,也有巴巴儿着数点他们过错的权利!这时的金家,门更紧,窗更严了……
七十年代末,金老太的一个外甥女找来他们家,和老二谈起了恋爱,图的是进城这般好处。这个外甥女长的不济,金家这位在社会上臭烘烘的表兄弟根本没看上她,但她铁了心,硬是赖着不走。事情蹉跎了有近两年,正巧赶上“四人帮”被打倒,监狱在清理文化大革命的冤假错案中,金老大的冤案被查了出来,提前释放回家,并把服刑劳动期间,全额发了工资。金老二趁此解脱,把表妹让给了老兄。老兄在济南生建厂干的是车床工,回来后一些当年整治他的大队干部,心中多少还有点儿“内疚”,便把他安排到队办标准件厂干车工。他的技术精湛,并积极肯干,给厂里培训了一大批车床工,所以金老大除了工资外,奖金也拿的最多。回来后的第二年春上,老大盖了新房和表妹结婚搬了出去。又过了一年,老二和未婚妻也向大队申请了房基,盖房搬出了大杂院。1985年,金老爷子两口先后去世,大杂院中这几间长年门窗严紧、密不透风的偏厦老房子,被金家儿子们卖给了外来做买卖的人家……

后记

2006年春节,我又到16号大杂院中去看了一趟。从民国初年李家十兄弟析产到如今近百年沧桑,这个大院中已经没有一点李姓族人的房产了。就连七、八十年代那些老少不齐的熟面孔,如今也只有杨大姐一张了。代之而入的,全是外来的买卖人。虽然院中又垒起了不少新的各式狭窄房子,但那破旧不堪的大门框,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和进了大门后高家、李老十家、于家、胡家、我祖父家、成家的一大溜老房子,还都歪歪扭扭的戳在那里……
当年发生在这个贫民大杂院中的许多红红火火、恩恩怨怨和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都随着岁月的流失,没留下什么痕迹,而烟消云散了……

(2013年古城拆迁改造,这片老房子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仅有一些老照片留存下最后的影像)
稿于2002年春节
校于2008年溽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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