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1/2/2020 11:44:19 PM
时过境迁,有些事可以说了。这是我多年前写的,原创首发。文章较长,分上中下三期刊出。
青岛大富豪夜总会的倒闭,缘于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关于青岛警方泄密的专题报道,中央领导看到播出的节目后非常重视,给公安部批示要立即追查给娱乐场所通风报信的警方“内鬼”。于是,大富豪夜总会所在地的四方区公安分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刘伟,先是被“双轨”,后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清理出公安队伍;山东省公安厅副厅长兼青岛市公安局局长万国忠,先是引咎辞职,后被“双轨”审查,接着又畏罪自杀;青岛大富豪夜总会董事长赵敏逃往海外。
那真是个雷鸣电闪风云激荡的夏天啊,整个事件在青岛引起轩然大波,官方、民间议论纷纷,几年后仍是市民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巧的是,我工作分工跑公检法司口,和万国忠、刘伟、赵敏都打过交道,与刘伟还特别熟。因此,对这场发生在2000年夏天的风暴,有着直观和比较详尽的了解。
被“双轨”审查的四方公安分局副局长刘伟出来那天,他晚上约了一些朋友在酒店吃饭,我和晚报的高瘦人记者也接到了刘伟的电话,估计刘伟是想通过饭局告诉周围的人们:我刘伟没事了,即便有点事也过去了。
周围的人知道了,社会上也就知道了,口口相传威力巨大,“小道消息”比官方舆论传播迅速。刘伟被“双轨”以后,青岛沸沸扬扬传言颇多。我就听到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刘伟在里面很义气,曾当过刑警大队长的他很有反侦查经验,面对刑讯逼供威武不屈,既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别人;有的说刘伟全招了,谁也架不住几天几夜连续被强光灯照着“熬鹰”的车轮战,何况主审官是国家公安部和省厅来的高手,已经查出青岛一大批党政军领导被牵涉其中,青岛政界下一步马上就要地震了;还有的说刘伟在里边斗智斗勇,在审讯最残酷的关头,他像他以前抓获审讯的许多刑事犯一样,毅然自残。
关于自残也有不同说法,有说他剁掉了一根手指头,有说他将暖瓶里滚开的热水浇到身上,还有的说他把剃须刀吞到了胃里,反正是自残收到了效果,说刘伟提前结束关押,目前在医院里疗伤。
接到刘伟邀请吃饭的电话,我一时有些吃惊:“怎么?没……事了?什么时候……出来的?”语气竟然绊绊磕磕。
刘伟说:“嗨,本来就没什么事儿,上边派人来了解情况,我只是配合调查。大哥放心,老党员了,咱还能有什么事儿!”
我知道他是故意轻描淡写。当过兵的人,和形形色色罪犯打交道的人,在“政治”和与恶人的斗争里,早磨炼出来了。
酒店在延安三路上,是刘伟一个朋友开的。我和高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这是一个大单间,摆着两个大小差不多的桌子。刘伟站起来,与我和高瘦人紧紧握手,拉我们到他坐的主桌上,另一桌的熟人也过来打招呼。一会儿热菜端上来,红酒、啤酒都倒满了,丁零当啷,碰杯声响成一片。
房间带着卡拉OK音响设备,不唱歌的时候,电视机可以播放电视台的节目,当时电视里播的什么,我已经忘了,记得房间里嘈杂的说话声,淹没了电视里的声音。
刘伟又一次站起来敬酒,说感谢大伙儿对他的关心,危难之际见真心,他这次深深感受到了亲朋好友的情谊。
在喝酒间隙,我问刘伟在“里边”的事儿,吞吞吐吐说了社会上关于他自残的传言,刘伟仰头哈哈大笑,说:“大哥,我要自残了,还能坐这儿?”说着,他站了起来,伸伸双臂,特别是把一双大手伸到我眼前:“诺,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还把手翻了过来,表示经得起检查,没说假话。
刘伟上身穿一件深色短袖T恤,下着公安黄绿长裤,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胳膊、手,确实没有伤痕。后来在其他场合有人言之凿凿说起刘伟自残的事儿,我举亲眼目睹事实反驳,对方说:“嗨,你们叫刘伟骗了,他用开水浇的后背,烫的不轻,他怎么不敢脱下T恤给你们看看?”
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不得而知。从这点可以看出,社会上不正当的好奇心,是多么强烈。
那天我们一帮人和刘伟喝酒,说“洗尘”也好,“压惊”也罢,总之开场气氛还不错,结果晚上七点的时候,我们房间的电视机转播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里面的播音员正襟危坐,口播了一条消息,说青岛市公安局四方分局副局长刘伟,在公安部统一清查黄赌毒行动中,为青岛大富豪夜总会通风报信,导致清查行动受挫。上级部门决定,对刘伟作出开除党籍,撤销职务,清除出公安队伍的处理。
当电视里刚传出“青岛市……刘伟……”的声音,房间里立刻鸦雀无声,我们都有些吃惊,眼睛齐刷刷向电视屏幕看去,这可是中央电视台啊。等播音员把这条消息播完,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这是刘伟解除“双轨”刚出来的第一天啊,最要命的,是当事人刘伟就坐在我们身边!
对这么重大的事关一个人一辈子命运的处理决定,竟然是在《新闻联播》里知道的,今晚从坐下,刘伟一直说“我还是过去的刘伟”,我们都以为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了,谁知最大的惊涛骇浪从天而降!
确实是从天而降,电视机搁在房间天花板悬下来的架子里,中央台播音员好像俯视着正在吃饭喝酒的我们,我们仰着头,目瞪口呆,我估计刘伟能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祸从天降”。我悄悄观察刘伟,见他脸色紧绷着,神色冷峻,原本就黑红的脸上,看不出颜色变化。
“他妈的!上诉!为什么这样?”酒店老板、刘伟的好朋友愤愤地说。
桌上的人们如梦方醒,纷纷议论,有人高声说:“冤假错案!典型的冤假错案!那些大官为什么没事?”
高瘦人小声问刘伟:“你不知道这个决定?他们没通知你?”
刘伟长长地嘘了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桌上有人出主意,马上写材料,给市局、省厅,甚至中央,咱不能蒙不白之冤,给别人当替罪羊。
议论了几句,人们好像突然没话说了,支支吾吾,桌上的气氛变了,有些沉闷,压抑。罪魁祸首就是《新闻联播》,关于青岛刘伟的这一条消息,像一枚投进深水里的炸弹,把在座的一堆鱼轰得遍体鳞伤,晕头转向。
刘伟也篶了,无精打采。
还不到八点,桌上一位企业总经理站起来,说对不起,今晚还有事,先走一步,匆匆与刘伟握了握手走了。
这一走引起了连锁反应,接着有几个人也陆续告辞。
酒店老板恨恨地说:“势利眼,他妈的!刘局不出事,他们谁敢走?”
房间里气氛挺尴尬,本来我还有事也想提前走,叫他这么一说,我不好意思走了,好像一走就是“势利眼”。
刘伟把两手平放在桌子上,慢悠悠地说:“该走就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也有点累了,以后再说。”
我注意到,在桌上议论“上诉”“伸冤”的时候,刘伟并没有积极响应,也许他知道上诉不是个简单的事儿,任重道远,前景未卜;也许他知道上诉也没用,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这样看,刘伟对刚刚公布的“双开”,还是有思想准备的。
我脑海里跳出前不久,6月29号那天晚上的情景。也是和刘伟在一起吃饭,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刘伟中途走了,说是市局开紧急会议,可能要布置什么突查任务。在公安干长了,什么时间开什么会,什么时候可能会搞突查,他们大体都有个数。刘伟接到“立即和分局治安科长到市局集合”的电话通知,接着给治安科长打了电话,让他到酒店来接他。刘伟随身带着两个手机,其中一个黑色的,很小,像一个电脑鼠标,握在刘伟打过篮球的大手里,手机几乎看不到。
一会儿刘科长来了,我们让他坐一会,刘科长说看刘局的意思,来得及就稍坐会儿。刘伟说:“算了吧,听市局通知的口气,好像很急,咱找时间再喝。”说着,他端起眼前的大玻璃杯,将满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把两个手机分别装进两个衣袋,和刘科长急匆匆走了。
据事后了解,刘伟和治安科长赶到市局后,与前来集结的各路警员一起,迅速被集中到大会议室里,由专人过来收缴会场所有人的手机、传呼机,以防泄露消息。可是收缴手机、传呼的人没有想到,刘伟身上带着两部手机,他正是用藏起来的一部,在解手的厕所里,悄悄给大富豪夜总会老板打了通风报信的电话。
由于工作关系,我和市公安局的一些部门很熟,据市局一位正处哥们说,中央领导关于严查的批示下来,由山东省公安厅带头,对青岛市那次突查行动失败的原因,从头细查,对那天晚上所有有关的通讯记录,都调了出来,通过丝丝缕缕蛛丝马迹,找到了好几个给大富豪报信的电话,其中竟然还有来自北京的,当然,调查组也查到了刘伟与大富豪通话的时间记录。(未完待续)
原載 杜帝语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