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家

文 / 史晨

1/2/2020 11:06:57 PM

我们第一个家是个最简单,最清贫,最遥远,最原始的家,建在临沂县相公公社医院里。
大学毕业分配到公社医院,分給我们的宿舍是一间草房,约有十多平方米,屋顶上面搭了厚厚发黑的稻草,两扇脏兮兮的木板门,门上还有两个生了锈的大铁环。门轴发涩不转,我捡来两只破碗底垫上,才开闭自如。这就是我们夫妻参加工作后第一个自己的家。草屋宿舍后来又调成里外两间,外间前门后窗,屋内门旁有一砖垒的炉灶,临沂烧无烟煤,屋内既没有烟筒也没有烟道,烟熏火燎黑咕隆咚的,与普通社员家没什么两样。里屋南面有一个大窗户,纸窗棱中嵌着玻璃,可以看见院内来往打水的职工。北面有个小窗子,窗外就是一片庄稼地,社员们天天在这里劳动,随时可以听到他们粗野的聊天笑骂声。屋子里空荡荡没有桌椅板凳,木制的双人旧床是唯一家具,幸好我们有从济南带来的草垫子,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了。
有了自己的家,我们马上开始装修打扫,其实那时还称不上装修,自己动手自力更生是我的终生信条。我把后面两个小窗户全部垒死,用石灰水粉刷了墙壁。这个家实在简陋,一个纸药箱子竖放砖头上,这就是第一个饭橱,中间钉一隔板,外有两扇纸门,里面存放了我们刚去供销社买的碗碟刀筷。大纸箱扣在地面上就是饭桌,院外窑厂砖头不缺,一摞就是坐凳,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是我们这代人必备的看家本事。里屋床头放上我俩的樟木箱和皮箱,书籍笔记一摆就是写字台,我们第一个家就这样简简单单组建起来了。
来到医院后才知道根本没电,卫生局的李会计欺骗了我们!对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人来说,没有电不知道怎样生活,到了晚上我们就像盲人一样。我用一个治疗疟疾的空药瓶装入煤油,在铁盖上钻一个小孔,搓一条棉绳做灯芯,自制的最最简陋的煤油灯做成了。夜晚,我们夫妻将灯放在床头的箱子上,在微弱抖动的灯光下,争分夺秒地复习急诊知识,翻阅内外妇儿各科书籍,因为公社医院的大夫是难以分科的,这里需要全科医生,我们都是“万金油”。工作渐渐适应以后,业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我们孜孜不倦地学习医学专业知识,还在油灯下一起阅读了《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简爱》《珍妮姑娘》等中外名著,农村的新生活让我们感到新鲜满足。回忆那如豆的煤油灯光,依然跳跃在乡村医院那漆黑的夜晚,昏暗单调却不失温暖,初入社会的大学生要求不高,简单平淡就是福,两人一起就是乐,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温馨的家啊。
春节到了,妻子刚请过产假只好在农村过年,这是我们在新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妻子在家都是她母亲做饭,我教她包水饺,做饭菜,她做饭有时咸有时淡,甚至错把白糖当成盐,类似的生活趣事还有很多。我小时候在农村住过,有独立的生活经验和能力,所以什么事情也难不倒我。我每天穿着爸爸的旧棉衣,肩膀上还补着一个大补丁,脚上穿着一双大草窝子,彻底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记得丈母娘给做了第一件棉袄,我高兴得心花怒放。妻子随后也学着给我做了件棉袄罩衣,虽然针脚很大长短不齐,这可是她一针一线用心去缝制的,这是爱的成果,遗憾没有保存下来做个纪念。春节期间家家轮流喝酒,我就是在农村学会喝地瓜干烧酒的,直到现在仍和农村同事保持良好关系,与吴淑俊和朱步胜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住家过日子最可恨的是老鼠,大白天在屋里乱窜,它会到处打洞,用什么办法也消灭不净,因为宿舍外面就是庄稼地。我养了一只猫来对付它们,这只懒猫平时不愿意捉老鼠,却会偷吃医院食堂里的鸡蛋,结果被炊事员小马的小口径步枪打死了。猫不在了,老鼠更加横行霸道,夏天我打开柳条箱子拿蚊帐,眼前一幕令人厌恶,一堆粉红色的刚刚出生的小老鼠,把叠好的蚊帐咬成一层层窟窿。难怪社员家家都备有老鼠药,喝老鼠药轻生的大有人在。
我们珍惜这第一个家,夫妻相亲相爱,互相体贴。我带来爷爷的俄罗斯理发推子,买来新式削发器,妻子给我剃头,我为她削发,虽然都没受过专业训练,可我们彼此用心,发型理得像模像样。我爱我家,爱家里的每一个人,为他们营造最好的生活条件,尽所有的力量来建设我们这第一个家。下班时间我去捡旧砖瓦木料,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独自一人在门旁盖了一间小厨房,把那种没有烟筒的煤炉挪出来,以免引起煤气中毒。厨房墙外又垒了鸡窝三层楼,最上层让母鸡下蛋,中间一层是母鸡休息的地方,最下层可清理漏下的鸡屎。土草房经常掉灰土,我又找来高粱秸和旧报纸,让妻子帮忙紮顶棚,三天就紮完糊好。我家不知不觉就成了医院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经常有人参观学习,看一看大学生盖的厨房什么样,垒的鸡窝又是什么样。
医院后来通电了,草屋宿舍也翻盖成瓦屋,玻璃门窗,统一规模的厨房。我利用休息时间学做家具,先是用四根木棍做成脸盆架,后来又做了小饭桌、小椅子、小板凳,最大件是个小饭橱。当年既少工具又没材料,自己却是无师自通,作品虽然简陋粗糙也不平整光滑,可却是个人的劳动成果,解决了我们生活的基本需求。岳父从青岛捎来一个小饭橱,我们把它当成衣柜使用,我从家里拉来一张残破的旧圆桌,去县城木器厂重新修理一新。农村生活特别需要水桶和大盆,而那时还没有塑料制品,于是托亲戚到县工业局开批文买了两大张白铁,在铁业社打了3个铁桶、两个铁盆,我在集上卖了一对铁桶就把铁皮钱挣回来了。白赚了一个铁桶和两个大盆,当年这大概也算做投机倒把。妻子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买伞,储蓄罐的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这是我们家庭购置的第一把雨伞。医院露天公厕在院子的最西头,风雨天最愁上厕所,那时的伞面既不是塑料也不是尼龙绸,这把纸伞最后还是在风雨中摔碎,寿终正寝。
国家有五年计划,当时我们的小家庭也制定了自己的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是生育计划:“一对夫妻一对孩,两个间隔四五年”,我们规划了人员编制,只要一女一子。第二个五年计划是调回青岛,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自己。第三个五年计划是培养子女,完善家庭建设。工作第一年,妻子每月寄一半工资给她父母,改善他们的生活。我知道母亲喜欢缝纫机,可一辈子也没买上,于是要购物票借钱买了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每月还账整整扣了一年多。第二年我们用98元人民币买了红灯牌收音机,这是当时我国最好的电子管产品。收音机放在窗台旁,下夜班时我们就坐在窗外的院子里听歌,当时只能听一些革命歌曲和几个样板戏,有李谷一的《绒花》,李双江的《闪闪的红星》《小小竹排》等,美妙的歌曲直到现在仍在记忆中徘徊,每当听到这些熟悉歌曲时,公社医院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浮现:门口花香鸟语,笼中养着虎皮鹦哥,地上栽着鸡冠花,母鸡跳上鸡窝三层楼,妻子坐在窗外纳鞋垫,手压水井旁的人来回忙碌,孩子们嬉笑打闹追逐跑跳。
要说精神领域,农村当时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图书杂志,更没有其他的文化生活。为看电影《山本五十六》,我们请过一天假,骑自行车到县城来回跑六七十里路,院长还旁敲侧击说我们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们青岛老家的周围有多少电影院啊,中山路向南依次有红星、金城、金星、中苏友好电影院,相隔几十米、几百米。向北的中国电影院近在咫尺,我们更是这里的常客。再向北是青岛电影院、友协电影院,现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临沂这穷乡僻壤,生活中要自己去寻找快乐。记得五月份的麦黄季节,晚间我们去麦地散步,头顶上是清澈的大月亮,银辉洒遍世界,周边一个人都没有,仿佛这世界只是我们两个人似的。天上有一轮皎洁的玉盘,地上一对相爱的男女,手拉手走在田间小路上,这是多么美丽动人的诗情画意。而社员为了省灯油,晚上都早早睡去,都说农村人生孩子多,就是闲着没事干,只惦记着造人那点事。从社员角度看来,我们真是吃饱了撑的,月亮有什么可看的?千百年都一样!可我们喜欢如水的月光,面对金轮玉蟾能吟诗答对,月光可以使我们浮想联翩,对未来产生憧憬。简单纯朴的生活实在让人留恋,有梦想的人才会有未来。
我酷爱这第一个家,总想要走在别人前面。县城里的人都烧蜂窝煤,于是我自己设计,找铁业社工人给做了一个蜂窝煤模子,自己在家做型煤。先按照比例用水调好煤面和黄土,然后用模子一个个压好后再垒起晾干,与卖的那种蜂窝煤一模一样。当时临沂城乡全用无烟煤的大炉台,公社医院没有烧型煤的,所以煤气中毒的大有人在。我们还在铁业社做了一个烙火烧的生铁模子,把发好的面放在模子里,放在蜂窝煤炉子上反正烘烤,一会儿功夫火烧就出炉。回青岛时我们烤了很多种,有甜的有咸的,比现在的火烧还要好吃得多,因为这都是自己动手的成果。农村鸡鸭鱼肉蛋不缺,于是自己学做临沂风味小吃“糝”,就是用鸡汤肉汤熬的大米稀饭,妙不可言。多年后我们重回临沂时,喝糝吃烤排的饭店找了好久,现在吃起来却不是当年的味道,真是饱了吃蜜蜜不甜啊。我时时处处自力更生,让妻子佩服得不行,发了霉的馒头酿面酱,吃不了的鸭蛋做松花,照本制作都很成功。每到端午节,我们到附近的池塘去采芦苇叶回家包粽子,包出四个角的粽子需要技巧,不会也要学着干,每个人都不是“生而知之”嘛。
贫困岁月都会节省。说到省钱,最想省的是回家的车费,那时月工资42.5元,回家路费来回就是15元,没有探亲假,一分也不报销。我们时时刻刻想念孩子,但是不能经常回家,因为回不起啊。那时岳父出事,所以每个月一开工资先要寄钱,自己还要还债,每月工资算计着花,月底有时甚至8分邮票钱都拿不出来。邮局老胡的亲戚是外贸食品加工厂的大货司机,他给联系好在哪里等车回青岛,哪一天再回来。大冷天站在车顶长途跋涉10多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不寒而栗,何必寒冬腊月往老家跑呢?妻子流产也不顾身体了吗?但家里有我们的父母,有牵挂的孩子,有兄弟姐妹,能不往回跑吗?我多么留恋那种家庭温暖啊。那时的父母兄弟姐妹同甘共苦,哪像现在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房产财富是罪恶之源,这是社会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哀,看看当年老少四辈的全家福照片,想想目前的怨恨冷漠,真是令人痛心。
1974年儿子在青岛出生,全国到处都闹地震,临沂恰恰处在地震断裂带上,人们统统住到地震棚里。妻子休完产假要回临沂,我坚决不同意!可是她却表示死也要死在一起,一人带着不满两个月的孩子踏上旅途。清晨上车,下午5点多才到相公庄。地震前人们都往外地跑,寒冬腊月她却往回赶,我心里特别受感动。感动马上变成行动,我从星海大哥的蔬菜公司借来了一块大棚布,把地震棚建成医院第一流的,电线接进去灯亮了,收音机响了,里面还有蜂窝煤炉子取暖,三九天一点都不感到冷,半地下的窝棚也是我们温馨的家,别人家根本无法比拟。妻子到处夸我是个顾家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我们医院有三个家庭被人津津乐道,有人形容这三个家庭是“家春秋”。“家”是指我们两口子;“春”是指王竹春,她当年是单身姑娘;“秋”是王吉秋,他是62级校友。其实唯有我们两口子在一起才称得上家,公社粮管所所长外号“刘修”,他戏称我们是:提着明珠,实在是新。我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妻,标准的五好家庭。因为我们是“家春秋”中的第一,地震过后我就请来临沂县的木工做了医院第一个大衣橱。当时大衣橱都是一个样子,左边是一扇大门镶着穿衣镜,右上是一半橱,下面是三个抽屉,放在家里真是气派。我们还做了引以为豪的书架,是我自己设计图案,左边五格放书,右边是一扇花玻璃门,下面有两个小抽屉放读书卡片,作为知识分子就喜欢书架和写字台,一辈子和书打交道。芝麻开花节节高,后来我们又去公社要来购物券,买了最适合农村的大金鹿自行车,全家出动满载四个人,一点不亚于现在的小轿车。我家的“三转一响”,第一个五年计划内都实现了。
平静的生活也起波澜,同学同事调动的调动,随军的随军,这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触动,为了我们孩子的未来,让他们的户口能脱离这穷乡僻壤,我们也要调回青岛去。恰逢昌潍地区工委要在黄岛建立油港码头,只要离家近就行,父亲托人联系单位接收,我去县委坚忍不拔地硬催软磨要求调动,有时一天要骑车跑一百多里找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夫妻俩最终被调到黄岛油区保健站,虽然当时大人孩子都是昌潍地区的户口。1975年底,我们终于离开了临沂县相公庄,圆满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还提前完成了第二个五年计划,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蒙山沂水,离开了第一个饱尝酸甜苦辣的工作单位,离开了我们精心营造的第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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